陳木一踏進主任辦公室,就感覺到了死一樣的寂靜。
趙東來坐在靠窗的老板椅上,寬大的身體深深地陷進了椅子里,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隱藏深邃的陰影中,整個側臉只有臉頰比較明亮——完全看不出來他此刻的表情。屋子里沒有開燈,只有從窗戶里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光線。那窗戶朝著陰面,又正對著幾棵茂盛的梧桐樹。
陳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門邊,大氣也不敢出。他認得趙主任正在看的東西,那是他一周前交上去的策劃案ppt。
現(xiàn)在想來,做那份策劃案完全是昏了頭。
把辛辛苦苦寫了近一個月的策劃案用單位內部的辦公自動化系統(tǒng)發(fā)給趙東來之后,陳木一度洋洋得意。但當他把這件事情說給艷艷聽之后,立刻就被潑了冷水。
“你怎么這么缺心眼兒呢?!這明擺著是叫你的領導下崗?。 逼G艷是這樣說他的。
一經艷艷點明利害關系,陳木就感到后悔了,他立刻去郵箱里點了“撤回”。但是系統(tǒng)顯示發(fā)件時間已超過24小時,無法撤回。陳木急得不停地撓自己的腦袋,然后突然想到,發(fā)送郵件時自己選擇了“要求對方回執(zhí)”的選項。他還沒有收到回執(zhí),說明趙主任還沒有打開他的郵件,所以還有機會。
于是他想到要溜進趙主任的辦公室,偷偷地把他的郵件刪掉。他一旦存了這個心,就時刻拿眼睛瞥著趙主任的辦公室。經過細致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趙主任差不多每兩個小時就要去一次廁所,剛上班和快下班的時候各額外多去一次。趙主任每次去廁所的時間不長,絕對不到三分鐘,去完廁所直接回辦公室。這么短的時間,溜進去刪郵件不可能不被逮到。況且,還有侯小麗的一雙小眼睛盯著他。此事萬萬不妥!
還有一個希望,就是開會。根據(jù)以往的經驗,開會至少要一到兩個小時,有時甚至要一整個半天。有的時候是趙主任自己一個人去,更多的時候是帶上侯小麗一起。要是后者,陳木就要被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這當然是最好的機會。
可是要等到下一次趙主任帶著侯小麗一起去開會,得等到什么時候呢?說不定還沒等到那個機會,趙主任就先看到他的郵件了。
沒有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也得干??!陳木動了謊報軍情的念頭。
他比他們來得早,大可謊稱有電話打來喊他們倆去開會,他可以故意語焉不詳。但只要把他們哄走,往返會議室光是路上就得十來分鐘,況且去了之后還要到處詢問,怎么著也能有個十五分鐘的時間。如果他這邊足夠順利的話,應該夠了。等他們殺回來興師問罪的時候,他只要一口咬定確實有這么個電話,不知道是誰打的。這樣大不了挨幾句罵,也就沒事了。
這個計劃有兩個注意事項。一個是必須得等趙主任打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這沒有問題,侯小麗通常會遲到幾分鐘。陳木計劃等她來了之后再去主任辦公室“通知”主任,至于理由,若不被問大可不提,如果被問了就說“剛剛忘記了”就好了。第二點是必須處理掉電話的來電顯示。雖然他覺得趙主任和侯小麗還沒有嚴謹?shù)竭@個份上,但還是要以防萬一。他研究了電話機,發(fā)現(xiàn)只要拆掉后面的電池,來電顯示就沒有了。但貿然拆掉電池,會不會被懷疑呢?他最好把拆下來的電池扔了。萬一被問起,就說電池沒電了,還沒來得及找小麗姐拿新的換上。
陳木把如意算盤打得叮叮當當,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實施計劃。這已經是他發(fā)出郵件的第三天了,事不宜遲,應當機立斷。
第二天他來到辦公室,拆掉電話機里的電池,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如坐針氈地等著趙主任和侯小麗的到來。趙主任是一邊打手機一邊走進辦公室的,不知道他是在跟誰通話,一個勁兒地催對方快點。他剛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就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坐在工位上的陳木嚇出了一身冷汗。看樣子趙主任心情很不好,這個時候謊報軍情害他白跑一趟,不是火上澆油嗎?恐怕不是挨幾句罵就能解決的問題了。那么到底還干不干呢?
他埋頭假裝認真統(tǒng)計Excel表格里面的數(shù)據(jù),卻不時斜眼去瞄主任辦公室的門。他盤算著走一步看一步,等侯小麗來了,看看情形再說。
八點十分,侯小麗才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這位四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頭頂上,形成了一個丸子。身上穿著白襯衫和深藍色的正裝,長長的褲子蓋住了半個腳掌,只露出一點點腳尖和細細的鞋跟。
她放下包,就直奔主任辦公室。陳木聽到她一邊推開門,一邊說著:“對不起,趙主任,我來遲了?!标惸久鎸χ娔X屏幕,用余光瞥著主任辦公室的門,豎起耳朵屏住呼吸?!澳强斐霭l(fā)吧!那邊已經等太久了?!?p> 幸福來得太突然!陳木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假裝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直到趙主任和侯小麗一起救火似的沖出門去了。陳木命令自己等五分鐘,以防他們忘了帶東西又殺回來什么的。五分鐘過去后,辦公室凈得只有他的心跳聲。
陳木站了起來,電腦椅被他的腿使勁一推,嘭的一聲,撞上了柜式空調。辦公室外面,是空曠的走廊,沒有腳步聲。他一步步走過去,關上了辦公室門。必須抓緊時間,他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主任的小辦公室門前,向門把手伸出了顫抖的手。
扭不動!他使勁,真的扭不動!他使出更大的力氣,確實扭不動!
他的汗蹭蹭地冒出來,額頭上全是汗珠,手心也因為汗液變得濕滑。
他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趙主任去廁所時間短,當然不會鎖門??墒浅鋈ラ_會時間很長,當然會鎖上門!他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
開門!開門!怎么開門?他摸出自己的鑰匙,一把一把地試。大小不對的,根本插不進鑰匙孔。好不容易有一把能插進去,根本扭不動。他又不敢太使勁,怕鑰匙斷在里面了。找鐵絲!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無師自通溜門撬鎖嗎?試試吧!他翻箱倒柜找鐵絲,找不到!
然后他想到可以去侯小麗的座位上面找個發(fā)卡什么的。他得小心翼翼的,以免留下了什么蛛絲馬跡被發(fā)現(xiàn)了。他終于在侯小麗的筆筒里面找到了一個黑鐵絲發(fā)卡。直接塞是塞不進去的,只好掰直了。塞倒是塞進去了,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開鎖,只好一只手摸索著在鑰匙孔里面瞎搗,另一只手按在把手上,隨時使著勁兒。
時間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陳木感到襯衫都緊緊地貼在身上,濕噠噠黏糊糊的。握著門把手的手開始打滑,他使出更大的勁兒去掰把手,拿著發(fā)卡的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
終于,他頹然地坐到了地上。真靜,只有他喘粗氣的聲音,和心跳的聲音。
他緩了口氣,站起來,把掰壞了的發(fā)卡扔到垃圾桶里面,目光空洞地看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他覺得口渴,用發(fā)白的手去夠水杯。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嘭嘭嘭的拍門聲。
“大白天的,關門干啥?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打開門的時候,趙東來手里正攥著鑰匙,向門上的鑰匙孔戳去。所以,看到陳木他吃了一驚,甩出這么一句。陳木低著頭,縮著脖子:“可能是風給吹上了,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壁w主任一腳跨進門來,他的身后跟著氣喘吁吁的侯小麗。
陳木拖著自己走回座位上,好險,要是他剛才沒有適時收手,現(xiàn)在恐怕已經百口莫辯了。侯小麗跟著趙主任進了小辦公室,關上了房門。討論的聲音不停地傳出來,陳木豎起耳朵屏住呼吸拼命地去辨認,卻還是聽不出來他們在討論什么。
那天臨近中午下班的時間,陳木的電腦屏幕上彈出了一條新郵件提醒。他一瞥到“回執(zhí)”兩個字,就知道現(xiàn)在能做的,只剩下迎接暴風雨的準備了。
但是之后幾天,趙主任并沒有找陳木,小辦公室的門仍舊總是關著,不過趙主任打了更多的電話。有一天甚至完全不見侯小麗的人影,另外幾天她也總是匆匆來辦公室露個臉就又出去了。陳木納悶極了,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處理什么大事情。
直到這天下午。侯小麗從趙主任的辦公室出來,特意繞道到陳木的辦公桌前,告訴他趙主任喊他去一趟。他猜想他們的事情忙完了,針對他的秋后算賬要開始了。他謝過侯小麗,關掉電腦屏幕,在變黑了的屏幕中端詳著自己的臉,用手指頭刮了幾下看得并不真切的頭發(fā)。然后,看似鎮(zhèn)定自若地站起來,用微微出汗了的手檢查了一遍衣領扣子,慢慢地推開電腦椅,從工位里面走了出來,一步步地朝著小辦公室走過去。
“哦,你來了?!壁w主任扭過頭來時,陳木仍呆立在門邊。他的腰被門把手硌得難受,就是那天他拼盡全力也沒掰下來的那個萬惡的門把手。
“有一件事情,你來處理。前期我和侯小麗已經做了一些調查,資料我已經發(fā)給你了,你自己看吧!”趙主任的語氣云淡風輕,就跟他以往給陳木安排工作時一樣。
“就這樣,你出去吧!哦,幫我開下燈?!彼f完就又轉過頭去了,和以前一樣簡明扼要。陳木轉過身,抬起右手按了墻上的開關,背后的光線投來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影子。陳木回過頭去看趙主任,他用右手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字,左手正把一副眼鏡架到鼻梁上。
搞不清楚狀況,陳木決定走一步是一步。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準備看看趙主任到底給他安排了什么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