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叫人看著也有些開心。
陸明驕斟茶的手不停,放下杯子,給她娘一個眼風(fēng)讓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月夫人坐下,見院門關(guān)上,這才淡笑:
“祖母又禮拜了哪處仙山的哪位道長?”
人都散了,坐下來她才有空去慢慢理順腦中的繁雜。
她醒時只覺得有一股力道在狠狠地拽她,硬生生把她拽出殼子,留下一堆東西不曾帶走。
醒的突然無措毫無防備。
迷迷糊糊里,只知道好像是自己受了傷所以才暈厥不醒良久。
可具體是誰傷的,想不起來。一去想便眼前昏暗頭痛。
她只知道,這會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同那狗賊楚定瀾在莽草山上打仗,怎地這會又在府里了?
莫非……
陸明驕想到了什么,身心都一沉,不過這時候卻無法去顧慮那些事,將祖母應(yīng)付過了才要緊。
她每每想到上一世祖母的慘死,心中便如千刀萬剮。
是以這一世,陸明驕早早勸說祖母去外頭修養(yǎng)。
老太太同尋常老人家一般,年紀(jì)大了便喜歡禮佛參道,陸明驕也由著她。
她在府里困了后半生,余生總該過得舒服些。
陸明驕從心事中回過神,面上還是從前一貫的淡然,與祖母談笑。
老太太雖這幾年也時常不得見這孫子,卻也算是看著他長大,對于陸明驕的心緒變化,雖摸不完全,卻也是有些數(shù)。何況她本就是個閱歷頗深的老人家,看過的人無數(shù)。
不過對于這,她卻并不會問破。
老太太,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往往都懂得什么叫深晦。
她于是淡淡一笑,似乎對孫子的問候相當(dāng)高興:
“是那玄真觀里的一位小師傅,道名叫做靜淞。年紀(jì)輕輕,祖母瞧著,與你一般大的模樣。不過卻是個沉穩(wěn)又寵辱不驚的。聽聞也是哪個大家的公子哥,不過慧根極佳,被那掌門收作關(guān)門弟子栽培?!?p> 她接過陸明驕遞來的茶,喝一口暫緩。
月夫人一直充當(dāng)個木頭人,面上卻有些波動。
這個婆母,雖近年都不管府中中饋在外修身養(yǎng)性,卻是個手段雷霆的。
后院里的那些個心思,鎮(zhèn)國公到底是個男人,不懂應(yīng)付。這婆母可就不一樣了,那叫一個殺人不見血,軟硬兼施。
她向來是很怕這婆母的,雖說她從未體罰她,以前也只是逼著她抄書學(xué)規(guī)矩,但那張臉一擺在跟前,月夫人就是不敢動。
這天生似的威壓,叫她一個自小如野草自由生長大的邊疆人壓抑無比。
月夫人的印象里,這婆母也是話少。同她的早死鬼相公截然相反,也不知他們一對冰塊臉夫妻怎么養(yǎng)出陸鶴庭那么個嘰歪話癆。
她不禁瞧了眼陸明驕,杏眸里都是奇異的驚恐。
陸明驕接收了母親的目光,心里忍不住無奈發(fā)笑。
她娘,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一如既往地怕她祖母,怎么都改不掉。
不過母親的意思也不奇怪,陸明驕自己也對祖母今日的異樣話多有些微妙。
她瞥一眼祖母泛著淺淡笑意的臉,不著痕跡地問道:
“祖母很喜歡那道長?”
老太太放下杯子,贊許似的點點頭,抬眼盯住陸明驕,目光炯炯:
“此子良善,堪為灼灼之友?!彼活D,繼續(xù):
“祖母初聞消息,前日本就要回府了。奈何路上出了差錯,鎏英那時又收了傷。若非靜淞下山購置藥材,我這老命約摸要去了大半條。
也是他推算出今日回府吉運上佳,喜也。
這不,當(dāng)真就是件喜事?!?p> 陸明驕細(xì)細(xì)聽完這一通,了然點點頭。玄真觀大名鼎鼎,乃是一座道家名觀。
位居棲鳳山中一線天,歷代掌門都頗有些推算之法,通曉天文地理,更出了幾位國師。
又以門風(fēng)好善樂施更聞名,是當(dāng)?shù)爻雒幕钇兴_。
她雖不參道,這樣鼎盛的道館卻自然是略知一二的。
想來那位靜淞道長確有本事,也秉承門風(fēng),便也忽略心中異樣不大去在意。
陸明驕于是點點頭,不在此事上糾結(jié)。
“我已無恙,祖母回府疲了吧?過些日子我再著人將您送回去?!?p> 老太太兩只手交疊在一起,不說什么,只是笑瞇瞇地點個頭。
若云侍立在一邊,瞧著滿眼歡喜。心道那道長還真有些靈通,居然算地這樣準(zhǔn)。
祖孫倆自然地閑聊一番,老太太終于心滿意足。
她這才嘆口氣,沉沉看向低頭不語一動不動的兒媳婦,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你兒子才醒,你就同個鄉(xiāng)下粗婦似的告狀?哥舒月,快要二十年了,你怎的永遠(yuǎn)沒有長進(jìn)?”
月夫人緊緊攥住手,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咕噥:
“媳婦,媳婦是急了點……”
陸明驕禁不住嘴角一翹,又迅速放下了。
枝頭的鸝鳥叫地歡暢,卻越發(fā)襯得老太太的臉黑如鍋底。
她語塞一瞬,干脆轉(zhuǎn)開眼睛望天,千言萬語化作一句:
“……灼灼不像你當(dāng)真是萬幸?!?p> 月夫人嘴巴一閉,干脆不說話了。
她心里不是不喪氣。
回回自己也懊惱,怎么總是這樣性子急沒腦子還天真。
她也不是看不懂他們意思的,就是……就是回回禁不住激將……
回回……被坑。
婆母罵了她五年,最后干脆眼不見為凈。
月夫人雖然心里開心,但也有些覺得對不住。
她要是也能每次都玩些心思,她和灼灼從前的日子過得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那么窮酸。
將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月夫人朝著婆母認(rèn)真點點頭。
這句話說的當(dāng)真是很對,灼灼要是像她,他們娘倆約摸早被氣地跳大江了。
她一字一句認(rèn)真回應(yīng):
“婆婆說的對極了!”
“……”老太太抿嘴,吃了蒼蠅般地看一眼她,扶了扶額頭,只覺得再看一眼就要氣暈過去。
陸明驕低頭喝口茶,笑意快要藏不住。
日頭正正好,燕來春草冒。
一年又一度,笑滿普陀樹。
早更頭,便是喝茶談笑。
二夫人一路逃似的回了見梅苑,急急把兩女一兒塞進(jìn)了房關(guān)上門。
她叮囑一番什么卻又走了,出來只是一個人。披一尋常布斗篷,徑直尋到一處藏在巷子里的客棧,敲一扇門急急詢問:
“天機師傅可在?我有急事求見!”
木門咚咚,卻一直無人回應(yīng)。
……
陸明驕醒了的消息瞞不住,也無人去瞞。
國公爺臨時有事出了府,楚定瀾也不在,只留下些人看著院子。
巧的是,陸明驕醒來的檔口,劉子成正巧內(nèi)急去了一趟茅廁。
一通排泄回來,只看見醒了的傻子和正常人似的同一個老太太說話。
自他第一回見陸明驕,便是個傻子模樣。是以這印象先入為主,怎么都揮之不去。
來的路上他也聽見了,都說他醒了已經(jīng)不傻了??伤€是有些覺得不對勁。
這攀上枝頭真正看見了,卻愣了。
劉子成嘴巴圓的能塞個拳。
好像……真是不傻了。
這說傻就傻說好就好的?怎么和那些話本子里的不大一樣?
他滿腦子疑惑,不過任務(wù)在身,看見她無恙便也安心了些。于是懶懶趴在大樹杈上看著這位殊華公子。
他談笑間,舉手投足里好似挑不出什么錯,恰當(dāng)又貴氣,清淺又不敷衍。
只是這偶爾之間,隱隱有股不一樣的氣息摻雜著。
這混合在一起,劉子成不大看得出是個什么。
不解之中他輕輕下樹,寫一封短信在府外用鴿子傳了出去。
陸明驕醒了一事,定要盡早告知將軍。
金陵的大街小巷總是傳滿了各式消息,其中有一個又爆了,這主要人物,又還是那國公府陸四郎。
說是那陸四郎睡夢中被家中的二房三房逼宮氣得大吐一口血,居然直接氣醒了。
叫一直看熱鬧的人家又有了談資,送去國公府拜門貼一下子堆滿。
陸明驕拜別祖母坐在自己院子里,喝下一碗藥,沉沉看一眼若云,面色無波眉頭卻緊皺:
“我記得,我應(yīng)當(dāng)還在同那狗賊打仗。為何一覺醒了身在府???”且這身上,還有重傷,內(nèi)力大失,筋脈受損。
現(xiàn)在的她,與尋常武者無什么質(zhì)的區(qū)別,而和從前,卻簡直云泥之別。
陸明驕雖沉睡一段時日,自己身體的異樣她再清楚不過。
她這一問其實多余。只是心中,有些不想相信。
果然,若云的眼神閃了閃,慢吞吞撿了幾件主要事說與她聽。
房中的瓷鈴叮當(dāng),若云的句子斷斷續(xù)續(xù)。
陸明驕聽完,一張臉已經(jīng)不能用黑來形容。
這面色,是黑青里的極致,鍋底中的最中間,一鍋粥里的老鼠屎。
她無論如何不敢置信,楚定瀾竟是圍剿了莽草山,將她救回敵營護(hù)送至金陵。
陸明驕周身驟然迸出一股子的煞氣。
被死敵搭救,當(dāng)真是再奇妙不過的滋味。
她屏退了若云,一人靠坐著,心中陰晴不定。
重來一世,又失敗了……?
上輩子陸家滅門,她十四歲,用盡全部力氣假死逃脫皇城的監(jiān)控,而后去了漠北起義。
那一世,本該是成功的。
右手無知無覺地捏緊,力道大的簡直能將骨肉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