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fēng)樓里,莫嘆雪懨懨地坐在窗邊,看著下面的人來人往。
“所以你是想離開相國府?”宋庭秋問道,在來的路上,對方已經(jīng)把這一年來的不自在,都絮絮叨叨地傾訴了一番。
莫嘆雪用力點點頭,宋庭秋是她這一世里唯一說得開話的人,見多識廣,人還不甚溫柔,許多事情她都愿意和對方說道說道,讓他給自己出出主意。
“相國府可不是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彼瓮デ锏?。
莫嘆雪托著腮,愁眉苦臉地嘟囔著:“我當(dāng)然知道,這就是我煩心的地方啊,而且二少爺最近心情又不好,不過他那個人好像也沒什么心情好的時候,那張死水一般的臉上,就沒看到過幾次笑顏?!?p>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她越想越后悔,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在雁九樓和二公子搭上了關(guān)系。
見她把小嘴撅得老高,臉上一陣慍色,宋庭秋轉(zhuǎn)身取了一盒點心過來遞給她。
看見新奇的吃的,莫嘆雪的怨氣才稍稍緩和,興致勃勃捏了一塊兒放進(jìn)嘴中。
“真正的涼州點心,嘗嘗?!彼瓮デ镌捓镉性挘f得她神情一僵。
關(guān)于那個隨意編造的假身份,雖說本來就早早被對方識破了,只是直到今日,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到底是怎么被看穿的。
原來從前三番五次帶著所謂的涼州點心到府上給自己,全都是處心積慮的試探啊……她怔怔看著宋庭秋的臉,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時候的他是真情實感,什么時候又是虛情假意。
又或者,從來都沒有真誠過。
須臾,她又漸漸釋然開來。也是,能跟那位裝病裝了九年之久的余二公子,在一起共事如此之久的人,本來就不是什么簡單的人。
他們都是打碎了牙,和著血咽到肚子里,也能不露一點端倪,讓外人看來毫無所動之輩,才不是自己這般,藏不住話,也兜不住秘密的人。
而且,雖然這個宋庭秋有意試探自己,不過到現(xiàn)在為止,他都沒有拆穿過自己,還屢次出手幫自己,包括上次教訓(xùn)崔稹,回去跟余二公子復(fù)命,他也有意替自己打了掩護(hù)……
總之和他在一起,總會讓自己感到莫名的安心。
不用去擔(dān)心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
所以莫嘆雪便懶得同他計較前嫌,她吃得不亦樂乎,三五下便風(fēng)卷殘云消滅了大半。
“其實二公子也不全然似你想的那般?!彼瓮デ锖鋈粵]來由替別人說起話來。
她神情專注地聽著對方繼續(xù)說下去,的確,她見過的人里面,可能沒有人比宋庭秋更懂二公子到底是個什么人了。
宋庭秋雙眸輕虛,他回想著自己幼時,和二公子同窗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六藝,鮮衣怒馬的舊時光是何等天真恣意,只可惜世事無常,人在風(fēng)中,聚散都不由己。
生在這樣的位置,命運(yùn)本來就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
他有他必須要選擇的隱忍,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把本該屬于他的一切,重新奪回來。
宋庭秋依然還能記起那一年的上元佳節(jié),肅都的王公貴族們同聚摘星樓共賞花燈,他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起,看著外面星星點點的漫天花火,如夢似幻。
而鄰桌的二公子,他沒有去看那炫目的流光溢彩,反倒是一直朝自己這桌怔怔地看著,看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同自己講那些五光十色的故事。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寫滿了綿長的哀傷。
人群散后,余忘塵忽然淡淡地對他說:“我真羨慕你?!?p> 宋庭秋那時不懂二公子為何要這么說,按道理,左相位列三公,論起家世地位來遠(yuǎn)高于太醫(yī)令一家,自己有什么好被羨慕的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自己的父親告訴自己的。
他知道余忘塵并非左相國親生,也知道他是天子血脈。
宮里的那些彎彎繞繞,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太醫(yī)令的眼睛,他之所以沒有拆穿這一切,是作為惠皇后的劊子手的自我贖罪。
也是直到那時,宋庭秋才終于知道二公子所謂的羨慕自己,究竟是在羨慕什么。
在上元節(jié)這樣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里,想見的人不能相見,相見的人卻未必想見。
“二公子也是個可憐人?!?p> 宋庭秋輕輕嘆了口氣,神色悵然。
莫嘆雪對這句突如其來的慨嘆倒不以為然,她當(dāng)然知道余忘塵在左相的威脅下算得上可憐,可若是同普羅大眾相比,銜著金湯匙出生,一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這有什么可憐的呢?
要說可憐,供自己這一世轉(zhuǎn)世重生的小叫花子才真叫可憐,若不是那一日險些被凍斃于寒冬街頭,也不會被伏明挑上。
沒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道她生于何方何時,如果不是因為伏明和自己,大概也不會有人會記得,這世上曾經(jīng)來過這樣一個生命。
大概這就是眾生皆苦吧,莫嘆雪心里想。
宋庭秋看著她若有所思的認(rèn)真神色,只覺千頭萬緒糾結(jié)纏繞,像有什么沉沉堵在心頭,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可憐的人,也會有他可怕的一面。
豫章郡守裴愈得罪了右相,眼下正欲攀附左相國,他家族根基尚在,若是能派人深入豫章,收集情報,監(jiān)視其一舉一動,不僅可以知道他和左相的籌劃,興許可以將此人的勢力收歸己用……
這是余二公子心里的盤算,依附左相和依附左相的“兒子”,這可不是一碼事。
然而這個裴愈為人精明得很,想要在他身旁插人并不容易,所以余二公子的意思是,讓莫嘆雪去做這件事情。
“裴愈好色,且這些年來又常常困于頭風(fēng)無解,既然有這兩個特點,那我們便順手安排他巧遇一個懂醫(yī)術(shù)的美姬,作為禮物帶回豫章?!倍拥脑捲谒瓮デ镄睦锓磸?fù)流轉(zhuǎn)不息。
且不論暗通款曲被裴愈發(fā)現(xiàn)了將會如何處置,單說那豫章遠(yuǎn)在西南,此一去天高路遠(yuǎn),基本再無歸來可能。
這是要把這枚棋子,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外面,生死不問。
宋庭秋知道,在勢單力薄的二公子的計劃里,想要發(fā)展自己的勢力,每一步都至為關(guān)鍵,可是對上莫嘆雪那雙清澈得不落塵埃的眸子,他便沒來由一陣心亂。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本無意插手這丫頭和二公子之間的事,他最初只是想當(dāng)個不動聲色的看客,獨善其身不負(fù)本心,僅此而已。
可是不知不覺中,眼前的丫頭竟?jié)u漸成了自己的一線牽絆,和她在一起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對于二公子的指示,他從來都是不假思索,可是這次,他卻忽然猶豫了。
趁自己還未動情,放下吧。
就當(dāng)是萍水相逢的一場風(fēng)景,忘了吧。
宋庭秋努力在心底說服自己。
“少爺,”樓下忽然有聲音傳了上來,“外面來了個人,說是讓你把莫姑娘送回去?!?p> “他怎么知道我在這里?”莫嘆雪一陣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