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參的梧桐樹繁密的枝葉下,芙蕖開滿了小道的兩側(cè)。兩道并肩的身影,走在青玉石子鋪就的小路上,路旁葉子上凝結(jié)成的露水,沾濕了路過的衣角,安靜的兩人各懷心事,一路上安靜得沒有說一句話。
雍和宮內(nèi)擺設(shè)了家宴,緋美人、秦美人和幾位不曾見過的美人陪伴在側(cè)。
“哀家聽說了今日之事,王爺受驚了,哀家特意設(shè)宴,為王爺壓驚?!?p> 顏夕道,“多謝太后娘娘掛懷?!?p> 列席之后,太后特意讓兩位美人陪坐在皇帝的兩側(cè),伺候他用膳。顏夕與李慕宸對視,見他一臉陰惻,十分不悅。她便訕訕地低了頭,去夾桌子上的菜肴。
從前不覺得,今日才發(fā)現(xiàn),這京都人的口味果真與她南城相去甚遠,舉著筷子思忖了許久,才夾了一棵小白菜放進碗中。
太后歡喜地看著李慕宸被幾位美人環(huán)繞,絲毫沒有察覺自己這地主之誼,有多么差勁。
“王爺,哀家命人準備了焰火,一同留下了觀看如何?”
顏夕答,“倚瀾軒諸位大人為了科舉忙碌,可否請?zhí)竽锬镔n他們同樂?”
“還是南山王體恤下情,來人,去請諸位大人同來?!?p> 菜肴不得她的心,這酒還算不錯,顏夕提了壺酒,獨自坐在觀景臺上,看著往來忙碌準備的宮人們。人群中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她記得,這位正是欽天監(jiān)的少卿,世代為朝廷觀星象,擇吉兇。顏夕上前與他請教了一番。
皇帝獨自悶悶地喝著酒,身旁的女人使勁了渾身解數(shù)與他親近,他像塊頑固不化的冰山,自動屏蔽了四周的言語,時不時地散發(fā)生人莫近的氣息。
太后不知何時來到顏夕身側(cè),遣退了一旁伺候的宮女。
她打量著顏夕,身為女人的直覺,她對眼前這個南山王并無好感。她聽說了皇帝在犀刻宮對這位王爺?shù)姆N種破例優(yōu)待,也親眼看見皇帝對他的食宿上心。她的心里始終存了一塊疙瘩。
“皇帝和王爺鬧脾氣了?”太后問。
顏夕悠悠瞥了遠處的皇帝一眼,無奈地苦笑,“陛下還小,他以后會明白的。”
“自古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王爺雖與陛下交好,可自從陛下登基,你們便是君臣了。從前的情分雖說不能丟,可這君臣之別,也不能忘。”太后已然對南山王在皇宮里的僭越感到不悅,今日尋了個機會來與她說。
“陛下冊封王爺做了本次的主考官,這可是莫大的尊榮,歷數(shù)先例,王爺可是最年輕獲此殊榮的。哀家聽說了王爺身子不適,可也不能一味躲懶,不然,又該讓朝野上下議論了。”
顏夕雖然覺得她的話中帶刺,聽著不大順耳,但如今,寄人籬下,她便也恭順地應(yīng)了。
倚瀾軒的官員們到齊,觀景臺下的焰火也準備完畢。內(nèi)務(wù)處的太監(jiān)們前來稟報,一切就緒。
皇帝和太后在一眾美人的簇擁下,移步觀景臺。身后,倚瀾軒的官員們興致高漲,摩肩接踵站在后面。
一簇焰火升空,化作漫天五彩星光,映亮了天際。
煙花絢爛,美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顏夕看著上首的那個人,如今九五之尊,君臨天下,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什么都不會,事事要她護著守著保護著的少年。
前世,這個少年會在上元節(jié)的燈會上與她登上城樓,看城中百姓燃放的煙花,少年會偷偷地看她,小心翼翼怕她察覺。那些喜歡她的錯覺,若不是后來,他攻入京都,滅她全族,她險些就相信了。這一世,她將權(quán)力和欲望分割,藏起了自己的心,終于,無人可以傷害到她。
漫天的煙花下,在喧囂的聲響里,她悄然離去。內(nèi)宮的路,許久不曾走過,她卻異常熟悉。恍恍惚惚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抬眼間看見一座宮殿的輪廓,透著熟悉。
“啟稟王爺,前方是驚鴻殿,許久沒有人住了?!?p> 她讓引路的宮婢在此停歇,獨自一人走了過去。
年久失修的宮殿,墻面斑駁開始脫落,殿內(nèi)橫生的灌木和雜草,透著一股子發(fā)霉的氣味,一切和記憶里的并無區(qū)別。她還記得鐵鏈在地上摩擦發(fā)生的聲響,記得窗外,撲面而來的摻著水氣的風,記得手上的鐐銬鐵鏈,長度只夠她碰到那扇窗戶。
無人的夜色里,她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背負著顏氏一族的榮辱,幾番生死,終于將前世欠下的債還上,終于沒有再重蹈覆轍。咬牙撐下來的這幾年,沒有人知道她耗盡的心血。她忍住對那人的恨意,全心全意地輔佐他,卻還會因為他懷里有別的女人,感到難過。
每每想起慘死在驚鴻殿的那個夜,心中的不甘和屈辱,只有她獨自吞咽。
凄厲的哭聲,消融在冷厲的夜風里,她瘦削的身軀顫抖著,脆弱得仿佛要崩塌。
黑夜里,突來一個身影,將她擁入懷中。王冠上的珠穗擺動,咔咔作響?;实坌奶鄣貙⑺o緊抱住。
“怎么了?”
她充耳不聞,直言,“李慕宸,我顏家今日的一切,都是我應(yīng)得的,這一世,我對你那樣好?!?p> 皇帝拭去她的淚,說,“是,你說的對,我會兌現(xiàn)我的承諾,百年榮華。”
她還是止不住哭聲,像是要將前世的委屈都哭出來。
“別哭,他既已成親,你還有我,我喜歡你,我會一直等你。”
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頭,臉頰,將她顫抖的身軀,緊緊地扣在懷中。
天空中的煙花還在絢爛地綻放,寂靜無人的驚鴻殿前,皇帝獨擁著她。她貪戀他懷抱的溫暖。縱使你是我的仇人,可我漂浮的靈魂,只將你的懷抱認作歸宿。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的太監(jiān)匆匆跑來,跪地稟報,“陛下,奴才可找到您了,原來您在這里,太后娘娘找了你許久?!?p> 懷里的人一瞬推開了他。
太監(jiān)這才發(fā)現(xiàn)皇帝的懷里還有一人,惶恐地跪倒在地。
皇帝沉聲說道,“知道了,你先退下?!碧O(jiān)得令,告退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跑著離去。他隱約看見那人身形,是南山王爺?;始业拿厥拢兴惨娏?,他這螻蟻一般的命,如何能承受。
皇帝去拉她的手,被她避開。
她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她抬起手,在他的唇上擦了擦,“一時迷情,才會逾矩。陛下是明君,應(yīng)該曉得,永遠保持清醒,才能牢牢握住得之不易的一切?!?p> 她的眼波流轉(zhuǎn),恢復了一貫的清明的神態(tài)。她并不曉得,自己這樣疏離的態(tài)度如何在皇帝的心上劃了一刀,也并不在乎皇帝陡然失望的心情。全心的告白,被她這樣遺棄掉了。
皇帝通紅的眼,并被蹂躪的心意,都隱沒在夜色里。
這夜夜里的事,不知怎么的就傳了出來,傳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太后聯(lián)想起皇帝與顏夕同桌用膳,自己兒子那樣深情而寵溺的模樣,叫太后徹底亂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