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高臺之上落成一座烏金小樓,門前上書“古月齋”,俯瞰廣闊的南疆。時值月桂盛開,濃香拂面,平添幾分訪古之意。
蘇輕語著人在古月齋安排明日慈善拍賣的一應事宜,燭龍奉了顏夕的命令前來幫忙?,F下,事情安排妥當,兩人走出古月齋,并肩走著。蘇輕語見燭龍沉默不語,想著他堂堂南山王座下近衛(wèi),一身高強武功,卻要來這商賈之地做這瑣碎之事,也不知是不是叫他為難了。
“輕語只是命人詢問王爺是否賞臉明日的宴會,不想王爺竟如此熱心,特意派遣龍公子相助,輕語是不是耽誤龍公子的正事了?”
“王爺手下當差,做什么事都是一樣的?!?p> 蘇輕語點了點頭,初見之時,他對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疏離而客氣。然而,那日去王府,她看見素秋與燭龍嬉鬧,他這樣性子的人,能與人嬉鬧,想必那人必定是與眾不同的吧。
“聽說素秋姑娘原先是顏夕郡主的貼身侍婢?”
“嗯。”
蘇輕語怯怯地注視著他的神情,只見他面不改色,便繼續(xù)問道,“如此說來,素秋倒是與龍公子從小一起長大的?”
燭龍點了點頭。
見他如此悶不吭聲,蘇輕語憋了一口氣,發(fā)了狠勁,一股腦兒問道,“龍公子可是喜歡素秋姑娘?”
燭龍愣住,一臉發(fā)懵。
“那日去王府,見素秋姑娘與龍公子在廊中打鬧嬉戲,龍公子這般清冷之人,能與您親近的必然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吧?!闭f著,蘇輕語有些傷感地低下頭。
燭龍渾然不察,只說道,“素秋就像是我的妹妹,我們都是王府收養(yǎng)的孤兒,或許蘇姑娘看差了,她打我倒是可能,嬉戲還是算了?!?p> 蘇輕語愣了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想不到龍公子平日竟被一個姑娘家欺負?!?p> 燭龍看向她,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讓他覺得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從前的顏夕,明眸皓齒,神情靈動。
“她從小跟著郡主,鬼主意最多,如今王爺慣著她,我哪里敢還手?!睜T龍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泛起了笑意,連帶著看向蘇輕語的眸子里都泛起了溫情。
這一幕,恰好落入了遠處,素秋和顏夕的眼中。
“燭龍這家伙,從沒見他這樣笑過……”素秋靈機一動,笑道,“我過去瞅瞅,小姐你站這里等我?!?p> 顏夕莞爾,“去吧?!?p> “哇哈——你們小倆口,在說什么這么開心?”素秋戴著面具驟然出現,蘇輕語被嚇了一跳,素秋這才得意地將面具摘下來。
蘇輕語緩過勁來,捂著胸口笑道,“素秋姑娘來得正好,方才正說起你和郡主,果真是主仆同性,一樣……活潑可愛”
見是素秋孤身前來,燭龍憂心,“你怎么出來了,王爺由誰侍奉在側?”
“王爺許我一天假,百花山莊來了表小姐,王爺讓我陪陪?!彼厍锸沽藗€眼色。燭龍看向遠處的戴著面具的女子,神情一滯,這才認出是顏夕。
“莫不是百花山莊的孫小姐,顏瑤姑娘?按禮,我當去拜謁?!碧K輕語說道。她常年跟隨父親四處經商,自然是對各地的王公貴胄了如指掌,商賈地位低下,結交四方權貴時各式禮節(jié)更要做全。
素秋忙攔著,怕她一眼認出了面具之下的人,“表小姐認生,蘇小姐還是忙你的?!?p> 忽然,那邊的人群傳來了一陣歡呼。原來,是一旁的畫檔上,南疆久負盛名的書生,賣出了一幅金秋賞楓圖,買家自然是就是酷愛丹青的顏夕。
得了幅佳品,顏夕歡喜間,覺得好像有道視線纏流在自己身上,警覺地看向四周。
藏在書畫攤子后的少年身子一閃,躲過了顏夕的視線,他戴著面具,與南疆城眾人的裝束一般無二,混跡其中難以分辨。
高臺上忽然沖下來一頭棗紅大馬,直直撞向一雙婦孺。
婦人牽著女童,應是嚇壞了,雙腿顫得挪不開步子。
眼看著就要撞上,說時遲那時快,顏夕沖過去,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遏制住速度并調轉了方向。
反應過來的婦人趕緊抱著孩子跑開了。
顏夕翻身坐上馬背,騎著馬兒在鬧市里橫沖直撞起來。馬兒只是受了驚,顯然是馴服過的,狂奔出幾里,也漸漸安撫了下來。
馬蹄噠噠走了幾步,此處四下平闊無人,遠處幾座零星的平房掩蓋在一排排高大的鳳凰木下,臨河只有一棵高大的柳樹。顏夕翻身下馬,摘下面具,借著微弱的燈光和遠處的燭火,察看馬兒的傷勢。
馬兒的腹部和頸下遍布各樣細碎的傷口,不少露出殷紅的血肉,吸引著蒼蠅。這應該是一頭被虐待了的馬,生性敏感怯懦,一旦受激便容易失控。馬兒定定站著,不時甩著馬尾驅趕聚集噬囁它血肉的蚊蠅。
“別怕,我?guī)慊丶?。”顏夕說。
馬兒好像聽懂了一般,圓碌碌的眼睛轉過來看她,神情溫馴了許多。
見狀,顏夕輕輕在它完好的一處脖頸處撫摸,馬兒充滿靈性地靠向她,低聲歡愉地嘶鳴。
她鮮少露出這樣溫柔的神情,柔和了往日剛硬的棱角,抬眼垂眸間透著似水的靈氣和柔情。巨大的鳳凰木投下的陰影,將少年的身軀全然的籠罩在其中。
“誰在那兒?”
顏夕一愣,這明明是蘇默的聲音,他怎么在這兒?
蘇默提著燈籠走近了,察覺是個女子,牽著一匹馬兒,便說道,“若是想去集會,喏,往西走兩里,便能看見人群……”
顏夕驟然轉身,熟悉而陌生的面容,映入蘇默的眼中,驚得他目不轉睛。
“蕓城顏瑤,謝過公子?!鳖佅μ┤蛔匀舻卮魃狭嗣婢?,牽著馬兒離開。
蘇默片刻地發(fā)蒙過后,幾步趕了上去,“我也正好同去,結伴如何?在下蘇默?!?p> 顏夕點了點頭。
“姑娘容顏,像極了一人?!?p> “你可是見過我阿朝哥哥?”
蘇默點了點頭。
“蘇公子為何孤身一人出現在此處?”
“那里是我家的糧倉所在,今日盤點得有些晚?!碧K默指著遠處的幾座平房說,又問,“姑娘身份尊貴,又怎會出現在此地?”
“不知是誰家的馬兒闖入鬧市,驚嚇了百姓,我騎了它出來散散心?!?p> 走了幾步,蘇默頓住了腳步,顏夕停下來疑惑地看向他,只見他神情陰郁,一把抓住她的手,質問,“你不是顏瑤?!鳖佅︺蹲?,怔怔地望著他。
蘇默屏住呼吸,伸手取下她臉上的面具,“是嗎,南山王爺?”
“何以見得?”她嫣然一笑,似是默認。
“那日戰(zhàn)場,我見你手臂,腿上,皆有刀傷。”蘇默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白色的衣裳上隱隱透出一絲紅色的血跡,應該是方才馴馬之時拉扯韁繩用力過猛,傷口又裂開了。
蘇默皺了皺眉,視線落在她腿上,想來此刻,她腿上的傷口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倒是心細?!?p> “傳聞中顏夕郡主與顏朝世子生了一模一樣的臉,他們一母同胞,也就罷了。可這蕓城顏氏份屬旁支,與嫡系主家血脈相去甚遠,顏瑤竟生了與顏朝一模一樣的臉,便是惹人遐想了?!碧K默拿起面具,重新給她戴好,“還是別叫人看見你這女兒妝的好,來,我扶你上馬?!?p> “蘇默,你覺得我女兒妝好看嗎?”
牽著馬兒的蘇默抬頭瞥了她一眼,昏暗的燈光映亮一張清麗嬌俏的容顏,褪去了往日的英眉細紋,活脫脫一個稚氣的少女,蘇默不自在地悶聲道,“還是南山王爺看起來比較順眼?!?p> “南山王爺自然是風流倜儻,不然,怎得蘇大公子強行上門逼婚?!?p> 蘇默知道她在揶揄他當日強行結親之事,“你放心,如今,即便你賠上十里紅妝,本公子也不會上鉤?!?p> 顏夕莞爾一笑,“話說,蘇小姐才貌雙全,何必要比武招親,險些耽誤了終身。”
蘇默面露苦澀,“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家母早逝,繼母出身武行,非要姐姐嫁給她的遠親,那人武功高強卻生性殘暴,私下里恐嚇姐姐的傾慕者,以致無人敢上門提親,姐姐一怒之下,只好比武招親?!?p> “如此說來,東珠倒是給你們出了口惡氣?!?p> 蘇默卻為她擔心,“經此一役,世人皆知南山王文韜武略冠絕天下,樹大招風,王爺自己還是當心點吧。”
“你在擔心我?”顏夕挑眉看他。
“也不知是哪個想出的餿主意。葬送了一個女兒家的終生?!碧K默為顏夕鳴不平。
“我覺得甚好,南山王,大權在握,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全憑心意?!?p> 蘇默抬眼,看見不遠處,燭龍和素秋站在路口恭侯。
“有人來接你了?!碧K默揚了揚手臂,“就此別過?!?p> 沿途燈光璀璨,他身姿板正,一襲墨綠裙裾襯得英姿颯爽,瀟灑離去的背影,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小姐,您怎么遇上了蘇公子?”素秋急忙上前。未聽見顏夕答應,卻聽她冷聲問道,“賊人可拿下了?”
當時,雖然事出突然,顏夕依舊看見了高臺之上,有人蓄意驚著這匹馬,教它沖撞了人群。
燭龍回稟,“已拿下,著府臺查問發(fā)落。”
顏夕看向遠處的吊腳樓下的暗影里,神情疑惑。
“王爺,怎么了?”
顏夕搖了搖頭,許是自己多心了,“罷了,我先行回府。今晚這般熱鬧,你們再逛逛?!毖援叄佅p輕甩動韁繩,馬兒便撒開腿,朝著都護府方向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