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霄的記憶中所見的第一幕，并不是他與淮紓的初相識。
那女子穿著白衫衣裙，素白的衣裙遮不住她那娉婷婀娜的身姿，墨色一般的秀發(fā)有絲縷在微風(fēng)中搖曳。她站在營帳內(nèi)，在火把聚集的紅光中背對著林霄，聲音淡漠，“陛下，從前你要在這宮中與你解悶的姑娘，我便是淮紓；后來你要為國獻(xiàn)身的馬前卒，我便做了這漠旋國的女將軍林頷繕。你要的，我都盡力給了。”
淮紓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忽而嗤笑一聲，聲音又冰冷了幾分：“從前我心悅于你，你說什么，我都會順著你的想法去做了，如今，你還想要掌控我的人生嗎？”
說完，淮紓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自始至終，她都未曾回頭看過林霄一眼。
畫面開始消散，破碎的畫面又開始重組。
其實這種情況雖不常見，卻也出現(xiàn)過幾次。
懷愿者因為情緒激動或是記憶梳理不好，便是零零碎碎的片段，這就導(dǎo)致我會從故事的中間時段開始記錄，這種情況自然是需要我自行梳理的，實屬有些麻煩。但好在，林霄只短暫回憶了他記憶深刻的一幕。
讓我疑惑的是，我分明在林霄的記憶中瞧見的淮紓和林霄，都不過是雙十年華，而我在記憶外所見的林霄，已年近四十。想來淮紓離開他，應(yīng)該也有了十余年，惜卿閣的帖子能指引我們找到林霄，這便說明，這十余年里，林霄從未放下。
惜卿閣接待懷愿者這么久，這些懷愿者大多都是在剛剛痛失所愛，或是失去不多久，還未從悲慟中走出來的時候來的惜卿閣，難得有過了幾年甚至上十年的懷愿者來過。畢竟時間這片海，一遍又一遍洗刷著回憶和痛苦，久了，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所以林霄漫長歲月里依舊沒有放下淮紓，可見執(zhí)念有多深。
“我初見她那年，正是兵荒馬亂的時期。那一年，我也不過是十一歲的年紀(jì)?！?p> 隨著林霄的聲音，我所在的場景在一點點地發(fā)生著變化。天空從晴空萬里的藍(lán)色變成了昏暗的淺灰，我站在荒蕪的大地上，先是嗅到了濃郁的血腥味，然后才看到了殍尸遍地，耳邊是凜冽的風(fēng)夾雜了幾道人聲哀嚎。
那正是漠旋國常年戰(zhàn)亂的時候，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在漠旋國的領(lǐng)土上空。林霄的軍隊行駛過慘烈的戰(zhàn)場，然后進(jìn)入距離戰(zhàn)場最近的村莊。說是村莊，也不過是些斷壁殘垣，積年累月的戰(zhàn)爭，百姓流離失所，年壯一些的男人早已被抓去了戰(zhàn)場，剩下一些婦孺兒童，連肚子都填不飽，自然就無心修整家園。
那時候的林霄，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坐在精壯的馬匹上，更襯得他瘦弱。即便是那樣小小的年紀(jì)，他的五官分明還是那樣稚嫩，那雙眼卻透出了老成。只見他眉眼微顰，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不忍直視的慘象。
那是他第一次出宮。
在父母兄長的庇佑下，他從未見過這般景象，即使在出宮前，已有關(guān)于戰(zhàn)場慘狀的耳聞，可如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的很難想象，什么是人間煉獄。
走在他身側(cè)的兄長側(cè)過頭問他：“阿弟可是怕？”
林霄搖了搖頭：“雖是震撼，卻不是怕?！?p> 兄長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朝林霄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yīng)，道了句：“那便好?！?p> 淮紓的身影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林霄對上兄長的目光，卻在下一瞬視線擦著兄長的臉龐，朝著他身后的那團(tuán)小小的人影望去。
那時候的淮紓小小的，衣衫破舊，臉上和身上都是污垢，頭發(fā)干枯雜亂，唯有那雙眼清澈如水，卻沒有一絲靈動。她看到了林霄在望著自己，面對那浩浩蕩蕩的軍隊，淮紓并未退縮，而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迎著林霄的眼神，站得筆直。
“多么有趣的小人兒啊，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竟也沒有一絲畏懼在她眼里?！边@是林霄在場景外說的話，回蕩在我的耳側(cè)，我竟也聽不出他到底是在譏笑或是稱贊。
年幼的林霄翻下馬，朝著那小人走去，待到林霄已經(jīng)站在了淮紓的面前，淮紓依舊是保持著看著他的姿勢，自始至終都未曾退卻一步?？拷耍窒霾怕劦剿砩弦还呻y聞的味道，像是什么腐爛了的臭味。而她身上的污垢，大多都是鮮血凝固干涸后的黑色。
“你叫什么？”林霄問道。
他高出那小人一個腦袋，小人便抬頭望著他，眨了眨眼，卻沒有說話。
林霄皺了皺眉，又小聲問道：“你不會說話嗎？”
小人依舊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兩人對峙了一小會兒，最后林霄問她：“你餓不餓？”
這時候，小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微微點了點頭。
林霄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對她說：“那你以后就跟著我，我有很多好吃的?！闭f著，林霄便朝她伸出手去。
小人看了看他的臉，又低下腦袋看了看他伸出的手。那雙手干凈白皙，皮膚細(xì)膩，小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的小手又黑又瘦，臟兮兮的，像個動物的爪子一樣。
也許是這樣的反差刺激到了她，于是她將已經(jīng)快要伸出得來的手背到了身后，然后抬起頭對林霄點了點頭。
畫面定格在了這里，艷陽的光灑在這兩個孩子身上，我站得遠(yuǎn)了，便只能瞧見那兩個孩子的剪影，于遍地殍尸，于林霄沉重的記憶里，透出了橘紅刺眼又溫暖的光。
我走出林霄的記憶，此刻的他正坐在庭院中的長椅上，宮女給我們端來熱茶，精致的茶盞里冒著熱氣，綠茶的清香讓我也有了口渴的感覺。
“今日，便講到這里吧，兩位若是愿意，我便命宮人為兩位準(zhǔn)備房間。至于我的故事，明日再談吧?！?p> 他說話的時候，只是眼神平淡的掃過我和段傅均。
我將目光轉(zhuǎn)向段傅均，我以為他會應(yīng)下，誰知他將目光同時轉(zhuǎn)向了我，笑問我一句：“聽聞漠旋國的夜市甚是繁華，想不想看看？”
許是他的笑容太過迷人，我竟也不由自主、懵懂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