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嬸逼到棗兒面前，嘴里噴著唾沫，一股蒜臭味熏得棗兒直反胃。
“五嬸，你干嘛！別嚇著我妹妹！”蘭花不知從哪里沖了過來，隔開胖嬸，將棗兒推進村委會院里。
“蘭花啊，你咋下山來啦？她是誰家的閨女，我咋不認的？”
“五嬸，快回家燒飯去吧，為兩個南瓜罵半天街，也不嫌累?！碧m花說。
“兩個南瓜咋啦，那是我挑著雞糞種出來的，能賣好幾塊錢呢，你當(dāng)然不在乎嘍，辦著那么大的養(yǎng)雞場，手指縫里漏點就夠俺吃喝半年的?！?p> 蘭花被噎得張口結(jié)舌，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
“蘭花，你不在山上呆著跑下來做什么！管什么閑事！”路長順遠遠地喊了一嗓子。
胖嬸聽到路長順的聲音，看也不敢看他，趕緊磨轉(zhuǎn)身子溜走了。
蘭花進院，看著還沉浸在驚恐中的棗兒，苦笑說：“看到了嗎？這就是農(nóng)村。你呀，放著舒適的日子不過，偏跑這兒來找氣受！聽姐一句勸，快回城吧，哪怕去鎮(zhèn)上也行，農(nóng)村不是你呆的地方?！?p> 每個人都說農(nóng)村不是棗兒呆的地方，她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孩子，怎么就不能呆在農(nóng)村？
就因為在城里上過幾年大學(xué)，就非得做城里人嗎？
棗兒不服氣，反問蘭花：“蘭花姐，你在城里開服裝店，風(fēng)不打頭雨不打臉，為什么要回農(nóng)村受苦？”
蘭花笑笑，其實她心里想哭。
她在山上一個人住的時候，沒少流眼淚。有人說當(dāng)一個人眼淚流干的時候，就會變得堅強，蘭花在想，我已經(jīng)夠堅強的了，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眼淚。
白菊聽說蘭花下山來了，過來叫她回家吃飯。
蘭花不想見父親，猶豫著不肯挪動腳步，棗兒拉了她的手說：“走，看嬸做了啥好吃的?！?p> 路長順仍是坐在靠東墻的沙發(fā)里，歪著頭看電視。
啟明上班后攢了兩個月的工資，給家里換了一臺彩電，白菊請裁縫做了一個白的確良布的電視機罩，見天罩著，寶貝的不得了。
路長順看電視時嫌麻煩，就把電視機罩掀到上面，露出屏幕，看完順手一拽就又把電視機罩上了。
棗兒瞧著電視說：“長順叔，得把電視機罩取下來，要不然散熱不好，影響電視機的壽命?！?p> 路長順聽到這句話，頓時想到了當(dāng)年的莊有成。
十幾年前，莊有成教他不要去習(xí)慣擰巴的事情，十幾年后，莊棗兒糾正的還是同樣的問題。
這么多年他也未改變歪著頭看電視的習(xí)慣，可是聽完棗兒的話，他起身把電視機罩拽了下來。
蘭花默默地盛好飯，看到桌上擺著四個菜，問：“爸，你不喝兩杯？”
“酒在哪兒，我去拿，我陪長順叔喝酒?！睏梼赫f。
白菊笑著說：“你找不著，酒全是你叔自己藏著呢?！?p> 路長順進了捎間屋，再出來時，左手拿著一瓶磊山特曲，右手拿著一瓶匯源果汁。
路長順把果汁遞給棗兒，“你們喝果汁……還是過年時啟明買來的，不會過期吧？”
棗兒問白菊：“嬸，你喝果汁？”
“我啥也不喝，煙不抽酒不用，光這就給路家省多少錢下來?！?p> “堵著你嘴啦？誰不叫你抽不叫你喝啦！要你省，不是出了個敗家的，天天肉山酒海也窮不了我老路?！?p> 棗兒聽著路長順的話不對勁，偷眼看了一下蘭花，笑說：“長順叔，你敢說不是看見蘭花姐下山來了，才讓嬸炒這么多菜？來，我給您倒酒，我陪領(lǐng)導(dǎo)喝兩杯?！?p> “啥領(lǐng)導(dǎo)，我誰也領(lǐng)導(dǎo)不了，只能領(lǐng)導(dǎo)我自己?！?p> 棗兒倒?jié)M兩杯酒，扭頭問蘭花：“蘭花姐喝不喝？”
“喝啥喝，女孩子喝什么酒，你也不要喝，你喝果汁。”
路長順說著一口干掉一杯酒，順手將空酒杯擱到八仙桌上。
“我能喝，逢年過節(jié)都要陪我爸喝兩杯呢?！?p> “你爸慣（寵）著你，在我這里可不慣（寵）你，可別下村幾天是事沒干成，倒成了酒蒙子?！?p> “他爸，你不能和孩子好好說話，人家棗兒是客人……”
“我是他叔，不該教她走正道嗎？”
“嬸，我叔說得對，我喝果汁。”棗兒趕緊給自己倒了杯果汁。
路長順喝酒極快，一口干一杯，轉(zhuǎn)眼之間多半瓶酒下去了。白菊直沖棗兒遞眼色，意思是別讓他再喝了。
棗兒不知道路長順的酒量，見他喝得高興，便沒理會白菊的暗示。
………………
自從滿家店失火后，路長順是戒了酒的，賭咒發(fā)誓說這輩子再不沾酒。
他這一戒就是八九年，起初兩三年里，小舅子白六見天往朵子西跑，一進姐夫家便翻箱倒柜找酒喝，喝完再把所有的酒都帶走。
做村干部的，家里少不了酒，村里人訂親結(jié)婚生孩子，都會提兩瓶酒到支書家坐一坐，請支書到場撐場面。
后來村里人都知道路長順真的戒了酒，就不再送酒，白六也就不來朵子西了。
路長順破戒是因為蘭花。
幾年前，蘭花突然關(guān)了縣城正紅火的服裝店回到村里，說要辦養(yǎng)殖場。
路長順不同意，說，“想一出是一出，在縣城開服裝店多好，一個女孩子養(yǎng)什么牛?！?p> 蘭花認準的事誰也勸不動，爺兒倆大吵了一架，最后，蘭花放出狠話說：“別勸了，再勸我就離家出走，像朱老五一樣，讓你們永遠見不著我?！?p> 蘭花在南方打工五年，其實是邊打工邊滿世界找朱老五，為滿小山也為父親，她想找到朱老五，揭開滿家店失火的謎底。
蘭花的話很傷人，路長順氣得大病一場。
在病中，路長順仍是放不下蘭花，那可是他的親閨女，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是找個婆家，相夫教子好好過日子，辦什么養(yǎng)殖場呢！
路長順打電話讓啟明回家來勸蘭花。啟明理解妹妹，反過來勸父親要支持蘭花。
路長順氣得大罵：“你們翅膀都硬了，拿老子的話當(dāng)放屁，我死都不會同意她辦養(yǎng)殖場！”
路長順將親戚朋友都叫到朵子西，輪番勸蘭花。
蘭花一聲不吭，回到自己屋里倒頭便睡，路長順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了。
第二天，路長順下地干活，蘭花悄悄出了村，一走四五天，再回來時，坐在一輛130汽車里，后面還跟著四五輛拖拉機。
蘭花拉來一車牛犢子和種牛，以及建圍墻牛舍的磚瓦水泥。
蘭花走了四五天，路長順找了四五天，以為她說到做到，真的離家出走了，見她回來，路長順一塊石頭落地，人還在就好，愿意干啥就干啥吧。
蘭花就把養(yǎng)殖場辦了起來。
可是命運弄人，第二年，國外流行瘋牛病，世界同此涼熱，蘭花的養(yǎng)殖場未能幸免，被畜牧局強令關(guān)閉，賠得血本無歸。
蘭花賠了錢，路長順反而很高興，說，“傻閨女，山里的錢要好掙，誰拼了命往外跑啊！這回死心了吧，還是老實回縣城開服裝店去，不想開服裝店讓你哥給你找個臨時工干，憑你的長相，找個城里婆家也不難。嫁人過日子，一輩子安安生生的就行了！”
蘭花像是哪根筋搭錯了，對路長順的苦口婆心相勸充耳不聞，偷偷跑到鎮(zhèn)上找莊有成幫助貸款。
沒想到莊有成很支持她，不光親自擔(dān)保，還給她出主意，讓她養(yǎng)山雞斑鳩。為此路長順跑到鎮(zhèn)上和莊有成拍了桌子，“姓莊的，你安的什么心啊！不說勸勸她，給她找份工作，還一下子給她貸二十萬，這不是毀她嗎！”
莊有成故作驚訝地說，“貸款的事你不知道啊？這么大的事我想蘭花肯定和你商量過了呢！這孩子！”
“我有那個膽嗎？把我們?nèi)叶假u了也不值二十萬，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好?！?p> “老路，我擔(dān)保的我都不怕，你怕個屁呀！放心吧，蘭花這回要再干砸了，我替她還貸款。我就不信太陽老是不打她門前過！”
“你還？你說過的話哪回算數(shù)過？去年你請那什么狗屁旅游規(guī)劃專家來，讓我們村管飯，說鎮(zhèn)上給報銷，你現(xiàn)在給我報了吧！”路長順發(fā)完了邪火，回家后堅決要蘭花把貸款退了。
蘭花說，“我貸款沒找你，還不還也和你沒關(guān)系?！?p> 路長順要挾她，“你是我閨女，怎么沒關(guān)系，你要不聽我的，我就和你斷絕父女關(guān)系！”
蘭花風(fēng)云不驚，不急不惱扔下一句話，“你是我爸，我是你閨女，這關(guān)系誰也斷不了。”說完干脆搬到了山上一個人住。
從此，除了過年過節(jié)蘭花回家團聚，平時很少下山。
為這事，路長順和莊有成也鬧翻了，除了工作上避不開應(yīng)付一下，別的事上再無交集。
蘭花建起新養(yǎng)殖場后，莊有成借機來到西朵山，晚上不顧路長順和他甩臉子，賴在路家吃飯。
白菊當(dāng)然喜歡，趕緊從蘭花的養(yǎng)殖場里拿來一籃子山雞蛋，炒了四個菜款待莊有成。
莊有成從車里拿下半瓶茅臺。
那是縣里陪“國開行”到朵山調(diào)研時的招待用酒，莊有成見剩下半瓶，就順進了自己車上。
他知道路長順沒喝過茅臺，有心讓他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