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小山到省信用社參加了一個培訓(xùn)班。
他是替辦公室主任向彬去的。自從任辦公室副主任后,他經(jīng)常做領(lǐng)導(dǎo)的替身。
做一把手的替身也做二把手的替身,做自己科室的替身,也做其它科室的替身。開會、學(xué)習(xí)、接待,甚至是旅游,無所不能替代。
領(lǐng)導(dǎo)都忙,全單位的人也都忙,似乎只有他是一個閑人。他的工作就是隨時等待著替補出場。
他很厭煩做別人的替補,他也想有做主力的機會,能夠親自上場,不管輸贏,去酣暢淋漓地拼一回。
他今年只有三十二歲,卻像經(jīng)歷了幾世幾劫般的辛苦。
究竟辛苦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一直是匍匐前行的。
十四年過去了,他還沒有站起來。
莫不放的話是對的,人這一輩子,不做一回自己喜歡的事,到老了連回憶的資格都沒有。
他在信用社工作十四年,不能說是飽食終日,也算是碌碌無為。除了每個周末看一場電影是值得回憶的,還有什么是令自己難忘的呢!現(xiàn)在,他終于想通了,做主力的機會是爭取的,而不是別人賜予的。
他要辭職。
十八歲那年的抉擇,他不知道是對是錯,雖然他從沒有后悔過,但也沒有真正快樂過。
現(xiàn)實總是如此冷酷,父親的突然離世,讓他無法選擇繼續(xù)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不能,不能靠別人的施舍完成學(xué)業(yè),他選擇了到信用社當(dāng)一名臨時工。
當(dāng)然,這個選擇還有一個原因,那時,他幼稚且固執(zhí)地以為,他進入信用社,守在這里,可以查明父親之死的真相。
可是十幾年過去了,時間像沙子,把許多東西都埋掉了。埋掉了痛苦,也埋掉了他的青春。他兩手空空,如果有一天,他也追隨父親而去,到了那邊,如何面對愛他的父親。
滿小山本就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一旦決定某件事,他是可以馬上付諸行動的。他回到單位,先去宿舍放下行李,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來到辦公室。
滿小山所在的辦公室很大,放了四張辦公桌;也很擁擠,除了辦公室主任向彬,還有他和兩個新招聘來的大學(xué)生,都擠在一起辦公。
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很合他的心意。
正好可以安靜地把辭職報告寫出來。
滿小山在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辭職報告”四個字,抬頭環(huán)顧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突然百感交集,再也無法落筆。
這兒是他的家啊,是父親用生命為他換來的安身之所。
自從滿家店火災(zāi)之后,磊山縣所有的信用社代辦點都陸續(xù)撤消了。代辦點撤消后,所有的代辦員和他們的子女都沒有安排進入信用社工作。
磊山信用社有恩于他。他在這兒渾渾噩噩混了十四年,還沒有為信用社做出一點貢獻(xiàn),竟然做了逃兵,這算不算忘恩負(fù)義呢!
那些朝夕相處的弟兄們怎么看他?當(dāng)年力排眾議收留他的宋慶國怎么看他?滿小山的眼睛再次回到墨跡未干的“辭職報告”四個大字上,有些刺目。
有人敲門。滿小山把辭職報告翻過來扣在桌上。
“小山哥,你回來了啊?!毙刨J部的周羽一探頭,見他在,一步躥了進來。
“剛回來,有事嗎?”
“當(dāng)然有事啦,我上次和你說的那件事你忘了?”
周羽是前年考進來的大學(xué)生,和滿小山住一個宿舍。晚上經(jīng)常拉著小山去宵夜和唱K。他是一個精力旺盛激情四射的年輕人。
“上次說什么事?”滿小山一頭霧水。
“我表姐的事啊,事不宜遲,干脆今晚你們就見個面吧。”
周羽有個表姐在醫(yī)院干護士,也老大不小了,還沒有結(jié)婚,周羽想介紹給滿小山,已經(jīng)說了好多次,都被小山找借口推辭了。
“正上班呢,你又來串崗,忘了上次你頭兒怎么尅你的!”
“頭兒們都在五樓開會呢,一時半會下不來。對了,朵山信用社的嚴(yán)家貴給撤了,你還不知道吧?”
“為什么呀,他是老農(nóng)金了,還有兩年就退休,怎么撤職了呢?”滿小山本來不喜歡議論這些人事上的事,為了轉(zhuǎn)移周羽的話題,便隨口問了一句。
“工作不力唄,還能因為什么。占著茅坑不拉屎,不撤他撤誰。不光嚴(yán)家貴晚節(jié)不保,朵山信用社也保不住了。頭兒們在開會研究撤并的事呢!真他媽見鬼了!”周羽忿忿地說。
滿小山已經(jīng)打算辭職,所以對周羽說的事情并不關(guān)心。
他詫異的是周羽今天的態(tài)度,怎么反應(yīng)如此強烈呢。在他的印象里,周羽可是從未在背后褒貶過任何人的。
“你激動個啥呀,金融機構(gòu)增設(shè)撤并很正常。幾年前,某國有銀行為了上市,曾把磊山支行整建制的全撤走了?!睗M小山說。
“我當(dāng)然激動了,我計劃明年競聘朵山社主任呢!好嘛,我這邊妝還沒扮上,那邊戲臺子先拆了。小山哥,你說是不是我的名字沒取好,中了‘既生瑜何生亮’的魔咒啦??墒窃坌庞蒙缰挥行罩艿囊矝]有姓諸葛的呀!”
滿小山被逗笑了。同時心里又不免感慨,一分才華一分膽,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真是敢想敢做。
他像周羽這么大的時候,也有很多想法,五年前信用社實行競爭上崗,宋慶國鼓勵他報名參加競聘基層社副主任。
他自忖只有高中學(xué)歷,盡管后來在宋慶國的督促下自學(xué)拿到了大專文憑,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終究膽怯,只敢想不敢做,沒有報名。
為此宋慶國批評他不思進取,直到退休前,宋慶國才給他安排了個辦公室副主任。
周羽干脆坐到滿小山對面,揮著手說:“人家撤銷機構(gòu)是為了上市,咱們信用社不是還沒準(zhǔn)備上市嘛。再說了信用社是為三農(nóng)服務(wù)的農(nóng)村金融機構(gòu),朵山那么大一個鎮(zhèn),怎么可以輕易放棄!不就是不良貸款多了點嘛,哪兒出問題從哪兒下手解決。朵山社的人員老化嚴(yán)重,都在那兒等著退休呢,當(dāng)然不會下力氣干活。事在人為,充實些新鮮血液過去,我不信搞不定幾千萬不良貸款?!?p> “我是朵山人,我了解朵山的情況,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睗M小山淡淡地說。
“你是朵山人?頭一回聽說。既然你是朵山人,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家鄉(xiāng)建設(shè),朵山本身就是貧困鄉(xiāng)鎮(zhèn),正需要金融作助力推動發(fā)展,如果朵山信用社撤并到后山鎮(zhèn)……”
滿小山不耐煩地打斷他:“撤就撤了吧,領(lǐng)導(dǎo)決定的事,我們別瞎操心了?!?p> 周羽很驚訝地張大了嘴:“小山哥,朵山是你的家鄉(xiāng)啊,你怎么能漠不關(guān)心?你……”
滿小山變了臉,冷冷地看著周羽,嚇得他馬上住了嘴。
“你回去吧,一會兒領(lǐng)導(dǎo)下來看到不好?!睗M小山說。
周羽悻悻地站起身,很不解地朝門口走去,突然想起做媒的事,回頭說:“小山哥,別忘了晚上見我表姐……”
“對不起,我晚上還有事。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睗M小山頭也不抬說。
……………………
沒有人比滿小山更關(guān)注朵山了。
因為滿家店的廢墟還留在朵子西村中間,他這些年魂牽夢繞的地方。
每年他都要去廢墟上祭奠父親。他對朵山鎮(zhèn),對朵子西又愛又恨,愛是因為那兒是他的根,恨是因為那兒先后奪走了媽媽和爸爸的生命。
他的恨里還有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朵子西的村民們對爸爸的中傷。
那是滿大倉去世后的第一年夏天,他回朵子西給爸爸上墳。
滿大倉的墳埋在西朵山下一片棗林里。他把水果擺好,燒了紙錢,給爸爸的墳頭澆了酒,點上兩支煙,一支給爸爸,一支自己抽,爺兒倆抽煙說話。
他說,爸爸聽。
從小時候他偷偷去河里洗澡,被爸爸發(fā)現(xiàn),第一次打他聊起,一直聊到上高中。
有一次周末他和路蘭花一起坐車回家,在鎮(zhèn)上下了車,他牽著蘭花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回村。他一扭頭看見了來鎮(zhèn)上進貨的滿大倉,滿大倉也看見了他。父子倆都愣了一下,他正要上前叫爸爸,滿大倉指了指蘭花,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開了。
知父莫若子,爸爸的意思他懂,那是怕蘭花尷尬。
回到家,滿大倉沒有提鎮(zhèn)上偶遇的事,他也沒有提,他能感覺到,爸爸對他和蘭花戀愛的事是滿意的。
從那以后,爸爸就把他的生活費增加了。他和爸爸之間,從來不需要多余的語言溝通。父子相依為命,一個眼神就足以心領(lǐng)神會。
小山自說自話,把十幾年不曾給爸爸講過的心里話都倒了出來。他把頭埋在爸爸墳前的草叢里,眼淚濡濕了蘭草下面的黃土。
小山說了哭,哭了說,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太陽快落山時,不遠(yuǎn)處的小徑上傳來的說話聲把小山吵醒。
有人在問:“爹,滿大倉是埋在那邊的棗樹林里吧?”
一陣短促的咳嗽聲,“是啊,一周年了,唉,人死為大,明天你上墳時順便也給他燒幾張紙。”
“死的這個到底是不是他啊?怎么前兩天有人見朱老五的大哥也來上墳?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