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漢領(lǐng)著方少白繞過一片樹林，轉(zhuǎn)了幾個(gè)彎后，方少白忽然發(fā)現(xiàn)這樹林后面當(dāng)真住得有人家。只不過房舍極少，稀稀落落分布各處，約莫有五六戶。
二人走到其中一處房舍門口，屋中一位老婦奔了出來。這老婦一見到方少白，臉上立刻涌現(xiàn)出驚恐的神情，連忙轉(zhuǎn)頭去瞧那老漢。方少白心中微感奇怪，自己不過是個(gè)普通人，怎地這老婦也像那老漢一樣，初見自己都如見著了鬼一般？
狐疑中聽得老漢向那老婦呵呵笑道：“老婆子別怕，這小伙子不是壞人。他在山間迷了路，所以我才帶了他來?！鞭D(zhuǎn)頭向方少白看了一眼，又道：“這小伙子心地善良得緊！你瞧，我捉到的這兩只畜生和采的這籃子野菜，他都一路幫我拿著，說我老人家拿著這些東西太過辛苦。”
聽了老漢的話，那老婦這才眉開眼笑了起來，說道：“呵呵，不錯(cuò)，當(dāng)真是個(gè)善良的小伙子！哎，要是我們阿才還在，你也用不著這么辛苦，日日去那山中捕捉畜生。這萬一哪日遇上了老虎獅子，那……”說著語音哽咽，垂下淚來。
老漢忙握了她手，笑道：“怎地又說起了這個(gè)，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小伙子許久沒吃飯了，別讓人家客人在這兒干站著。快，快將這兩只畜生拿去宰了?！?p> 老婦抹了抹眼中淚水，點(diǎn)頭道：“是是，我這就去?！闭f著伸手去接方少白手里的野兔和山雞，微笑道：“小伙子，不好意思，剛才讓你見笑了。把東西給我老太婆吧，我拿去后面廚房宰了?！?p> 方少白將兩只畜生遞給了她，躬身道：“老婆婆，麻煩您了。只不過晚生食量小，吃不了太多，您宰其中一樣就可以了?！?p> 老漢忙道：“這是什么話？你一個(gè)年輕小伙，怎地說自己食量??？你可別想著替我們節(jié)約食材，不過是兩只畜生而已，吃完明天再去捉就是了?！鞭D(zhuǎn)頭向那老婦道：“別聽他的，兩樣都宰了。我老頭子今天高興，待會(huì)兒要與這小伙子好好喝一頓。”
那老婦點(diǎn)頭笑道：“是是，兩樣都宰了。家里難得來客人，可不能怠慢了！”說完樂呵呵地向后面廚房去了。老漢在她背后叫道：“誒，老太婆，阿蘭和長生呢？長生這小子怎地也不出來迎接迎接我？”老婦答應(yīng)道：“長生在后院幫他娘劈柴呢！”
方少白聽他二人這般對話，已知兩位老人乃是夫妻，只是不知他們口中的阿蘭和長生又是誰。
二人走進(jìn)屋中坐下。兩人說話間，一個(gè)十二三歲的男孩從內(nèi)堂跑了出來，笑問：“爺爺，奶奶說您帶回來了一位好心的大哥哥，就是他嗎？”說著拉了老漢的手，眼睛盯著方少白看。
老漢滿臉慈愛，撫摸了一下男孩頭發(fā)，笑道：“是呀，這就是那位好心的哥哥，快行禮叫哥哥好！”
男孩聰明伶俐，小手向方少白一抱拳，躬身道：“小子姓伍，名長生，見過哥哥！”
方少白喃喃道：“‘伍長生’，嘿嘿，這名字取的真好！”說著伸手將長生扶起，撫了撫他烏黑的頭發(fā)。轉(zhuǎn)頭向伍老漢瞧去，卻見他臉上籠上了一層陰郁。方少白感到有些奇怪，老漢臉上的神情就如同剛才老婦提到那什么阿才時(shí)一樣，都是一副十分痛心的樣子。不知那阿才是他們的什么人？
沉吟中聽得長生道：“哥哥，這把寶劍是你的么？”一雙眼睛精光燦爛，只盯著方少白放在桌上的長劍看。
方少白見他這樣，遂拿起劍身，遞到他面前，笑道：“是呀，這劍是我的。不過平常得很，算不得什么寶劍。喏，你要是喜歡的話大可拿去玩一玩，但是小心別割到了手?！?p> 長生欲伸手去接，卻聽得自己爺爺重重咳了一聲，斥道：“小孩子家的拿兵器做什么？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了嗎？”長生縮回手，臉色沉了下去，低聲道：“爺爺，長生不是貪玩，長生只是想……”伍老漢不等他說完，厲聲道：“你還說？”
這時(shí)，那老婦從后堂奔了出來。一把拉過長生，摟在懷里，向丈夫道：“你這是做什么？長生還是個(gè)孩子，他能懂得什么？你對他說這些作甚？”伍老漢別過頭，嘆了口氣，不再言語。祖孫三人臉上都顯得十分凝重。
方少白不明就里，向老漢問道：“老人家，長生的爹是怎么死的？”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伍老漢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哎，這事說來話長。早些年間，天下大亂，不是這兒打仗就是那兒打仗。我二人唯一的兒子阿才因此被抓去充了軍，可誰知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四處向人打聽，卻又哪里打聽得到？第二年，上面有人帶來幾兩銀子，說我兒子陣亡，光榮犧牲了。我們不依，要他們賠我孩子。然而，我們小老百姓，再哭再鬧又如何，兒子終究是回不來了?！?p> “那些人兇巴巴的吼道：‘你們這是做什么？你兒子為國盡忠，戰(zhàn)死沙場，你們應(yīng)該為他高興才對，哭哭嚷嚷做什么？’說完，放下銀子就要走。我二人氣極，罵道：‘帶上你們的破銀子，我們不稀罕?！菐兹藰返梦覀儾灰蒙香y子就走了。哎，可憐我那兒子呀，成親不到半年就被抓去，我的小孫子長生尚不滿周歲，他爹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老人說著，喉頭已經(jīng)哽咽。方少白聽了，心里也很難受。轉(zhuǎn)頭去看長生，只見他眼中噙滿淚水，牙齒咬得緊緊的。方少白忽然想到，這孩子從未見過父親，自己卻是從未見過母親，心中既為這孩子難過，同時(shí)又為自己難過。
聽得那老婦接著道：“幸而我們那兒媳阿蘭，也就是長生他娘十分地孝順善良。丈夫沒了，她依然不改初心地跟著我們兩個(gè)老人，照顧我們并且撫養(yǎng)長生長大。我們家原本不是住在這里的，五年前，聽見別人說，大宋又要跟遼國開戰(zhàn)，所以上面很可能又要來抓人。而這一次，不單單只抓青壯年，老人和未成人的少年，只要是有勞力的男子，一律都要。你想，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兒子，哪能再……”
說著瞧了一眼老伴，繼續(xù)說道：“迫不得已，我們?nèi)冶尘x鄉(xiāng)，來到這片深山之中，過不用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們想著，就算那些人的話有誤，老頭子不被抓去?？墒情L生呢，長生是個(gè)男孩，過不幾年也會(huì)慢慢長大。他是我們家唯一的血脈，我們怎能讓他跟他的父親一樣，走上這一條不歸之路??？于是，把心一橫，舉家搬到了這兒。在這里，除了我們，另還有幾戶人家。其中的兩戶情況跟我們差不多，也是從外地搬來的，都是為了怕再起戰(zhàn)亂，上面又來抓人?！?p> 說到這里，一個(gè)年輕婦人從后堂慢慢走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大鍋肉。長生走上前去，叫道：“娘！”老婦人忙抹了抹眼中淚水，說道：“阿蘭，快來見過客人?！?p> 阿蘭放下肉，向方少白盈盈一拜。方少白還了一禮，但見她臉上雖掛著淡淡的微笑，眼圈卻是紅紅的，想必是剛才聽到幾人在前面說的話，暗自又哭了一回。
酒菜上齊，伍老漢另起話題，與方少白邊喝邊談。
方少白本想吃完飯就告辭的，但想起自己一頓飯便吃了老人辛苦捉來的兩樣獵物，于是將包袱放在家中，帶了長生到附近林中狩獵。
伍老漢自是拒絕，說哪里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客人吃了還要其再填補(bǔ)上？因方少白一再堅(jiān)持，說自己身有武功，打個(gè)野豬什么的并不是難事，這才隨他去了。
一個(gè)下午，方少白共捕到了四只山雞，五只野兔，另還殺死了一頭大野豬。他心地善良，實(shí)不愿輕易傷害生靈。然而想到伍老漢每天冒著生命危險(xiǎn)到山中辛苦捕捉獵物，當(dāng)下也就狠下了心腸。
傍晚，兩人滿載而歸。長生一進(jìn)家門便不住向爺爺奶奶以及母親夸贊方少白武功如何如何高強(qiáng)，不過幾下拳腳，那頭勇猛無比的野豬就此倒地不動(dòng)了。
天色雖晚，方少白仍欲告辭。長生道：“哥哥，你別走，長生有個(gè)不情之請。”
幾人均是一怔，只見長生跪倒在地，向方少白道：“哥哥，你武藝高強(qiáng)，能否傳授長生幾招？一到冬天，爺爺就要每天外出尋找獵物。有時(shí)候運(yùn)氣好，勉強(qiáng)捉到一只山雞野兔什么的?？蛇\(yùn)氣不好時(shí)，一連幾天什么都捉不到?！?p> “其實(shí)，長生寧愿餓肚子也不愿爺爺每天外出。要是……要是遇上老虎獅子，爺爺便回不來了。所以長生想跟哥哥你學(xué)功夫，長生若是能有哥哥一半的武功，以后爺爺就不用那么辛苦，奶奶也不會(huì)日日在家中擔(dān)驚受怕了?！?p> 幾人聽到他小小年紀(jì)居然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心頭均是一酸。伍老漢夫妻倆已忍不住流下淚來。方少白和伍老漢這時(shí)才明白，為什么中午長生一直盯著方少白的那把劍看。原來他不是貪玩，而是心中藏了這個(gè)念頭。
方少白雖然滿心記掛著著他師父盜走他父親遺體的事，恨不得現(xiàn)在就出去尋找?guī)煾?，要向她問個(gè)清楚。可是長生這一席話實(shí)在叫他動(dòng)容！所以他最終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好孩子，你既有這份心，哥哥定會(huì)好好教你。快起來吧！”
長生滿臉歡喜，向他連連稱謝，又磕了幾個(gè)頭，這才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