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再遇道:“大宋不缺忠臣良將,也有你等這幫忠良義士??裳巯隆蔽⑽u頭,對柴霏雪道:“令先祖神武雄略,五代第一明君。后晉天福元年(936年),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換取契丹人出兵扶持。自此中原北部屏障盡失,一直為遼、金所禍。而五代十國,群雄逐鹿,中原更是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沉默片刻,又道:“令先祖不世之才,內(nèi)整河山,外御蠻族。西敗后蜀,收取秦、鳳、成、階四州。南摧南唐,盡得江北淮南十四州。北破遼國,連克三關(guān)三州,直逼幽州??删乖诖司o要關(guān)頭,忽然英年早逝。我中原百姓,收復(fù)燕云十六州之望,此乃最近的一次。柴姑娘,不管朝廷廟堂,還是江湖武林,人人敬重你們柴家。緣由之一,便是這兩百多年,只有你們打出了漢人的威風(fēng)霸氣。更是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之亂,沒有大周,就沒有大宋?!?p> 柴霏雪道:“我爹爹常說,太宗收復(fù)之舉功虧一簣。后大宋又與金人聯(lián)合攻遼,卻是錯判形勢,與虎謀皮,最后全便宜了金人?!?p> 畢再遇嘆道:“百姓求的什么,國泰民安而已。誰能保國安民,自然民心所向。我朝重文輕武,雖國富,卻不能御外辱??上Э蓢@?!弊砸粋?cè)石階下城,道:“你們隨我來?!?p> 行到城下,有人騎過馬來。前面一匹駿馬,肩高竟達(dá)八尺,通體漆黑,鳳臆龍鬐,飄逸如云。此乃畢再遇的坐騎“黑大蟲”,當(dāng)真是天下少有的寶馬良駒。柴霏雪見到,也是眼前一亮,上前看了片刻,忽然說了一句,道:“只可惜生成黑色?!彼约阂灿衅ズ民R,名叫“白龍”,只是此番并未帶著南下。
眾人呵呵一笑,各自上馬,朝城南而去。城中街道老舊,沿街房門緊閉,偶見兩個百姓,都是衣衫破舊,低頭匆匆而過。
沈放一陣恍惚,這六合,不管是城墻模樣,還是城內(nèi)民居,都像極了里縣。
到了南城城門之前,見城門竟是半開。催馬出城,眼前一片忙碌景象。護(hù)城河之外,黃土地之上,大批軍士和民夫,正埋頭挖掘。一條寬大壕溝直朝向南。
沈放驚奇道:“將軍這是要灌水護(hù)城河,據(jù)守六合城?”
畢再遇馬上回頭看了沈放一眼,略顯驚訝,道:“放翁先生說你才智敏捷,舉一反三,果真是不假。你是如此想到?”
沈放道:“我見六合城四面環(huán)水,寬處五六丈,窄處也四丈余。此時又值冬季,水冷徹骨,守城自是一道天塹。但六合畢竟小城,將軍真要堅守么?”
畢再遇道:“楚州城也不大,但楚州不失,揚(yáng)州楚州之間,便能呼應(yīng)。敵軍便來,也如一根楔子一般,牢牢釘在他軍中,如鯁在喉,芒刺在背?!?p> 沈放低頭不語。
畢再遇道:“你覺得我守不住?”輕嘆一聲,道:“我再對你倆透露一個消息。此番來攻六合的,遠(yuǎn)非仆散揆一路人馬。北面金國都統(tǒng)紇石烈種塔、萬戶完顏蒲辣都、千戶泥龐古還有十萬大軍,兵鋒也直指此處?!?p> 沈放心頭又是一跳,畢再遇手下,加六合城守軍,最多也就六、七千。以七千對十三萬,就便有城池之固,這仗要怎么打。回頭四顧,柴霏雪、許俊等人都在不遠(yuǎn)。忍不住腹誹,如此不利形勢,怎能當(dāng)眾和盤托出,難道不怕部將畏懼?
畢再遇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一笑,道:“怕還打什么仗?”馬鞭遙指,道:“此去一百里,便是揚(yáng)州城,一片坦途?!鄙钗跉猓H鏘有力道:“是以守不住也要守,多守的一日,揚(yáng)州便多分準(zhǔn)備,我大宋就多一分勝算?!?p> 沈放道:“將軍忠烈,晚輩好生佩服?!?p> 畢再遇道:“可惜時不我待,仆散揆明日就至。這滁河還在五里之外。走,咱們?nèi)ズ由峡纯?。?p> 向前行去,就見路旁道上,相隔百十丈就有一堆人,奮力挖掘。畢再遇離鞍下馬,走近去看??戳藥籽?,便是皺眉,道:“太慢,太慢!”
十余個將官跟在身后,許俊上前道:“啟稟將軍,大伙都肯出力,只是工具太少,這一個人干活,七八個只有看著?!?p> 畢再遇道:“要什么工具,刀槍棍棒,手掌指甲,都白長的么!”
許俊道:“末將明白了?!?p> 畢再遇道:“你明白什么,要你分段開鑿,就分這么幾段么?留三千軍卒,城中備防御工事,其余人都派出來。還有那五百民夫。干活你們不行,各段要找個明白人管事,特別是老工匠。”又道:“各營各都,分段來挖,先成者重賞。”
許俊連連點(diǎn)頭。
沈放和柴霏雪也是微微頷首,這畢將軍處事果斷,說話一針見血,當(dāng)真是名不虛傳。身邊有幾個將官看見,卻都是不喜。我家將軍責(zé)罵也就罷了,你兩個小子跟小女人,跟著點(diǎn)什么頭。
眾將看沈放本就有些不屑,年紀(jì)輕輕,偏生標(biāo)新立異,要染個白頭發(fā),嘩眾取寵。宋人染發(fā)并不稀奇,只不過多是白的染黑。
畢再遇面色陰沉,又道:“天色已晚,叫城中送上湯面,吃飽了肚子再干?!?p> 一行人回到路上,上馬又行。天色說黑就黑,轉(zhuǎn)眼天際只留一線余光。前面一道黑色堤壩,有如長龍,臥在田野之上。
滁河古稱涂水,唐代改名滁河。發(fā)源于廬州(今安徽省肥東縣梁園鎮(zhèn)),自西向東,至六合入長江,全長約二百六十九公里。
河堤之下,也有軍士正開鑿河道。畢再遇停步看了幾眼,才帶著一行人上到河堤之上。未登其上,便聞嘩嘩水聲。順著堤岸望去,一條大河正自面前流過。
滁河在六合境內(nèi),忽由東北折想東南,有個近乎直角的拐彎。轉(zhuǎn)向之后,此段河道幾是筆直一線,一覽無余。
天色已黑,水也呈深黑之色,倒映的堤壩又為其添上重重一筆。
畢再遇道:“史上這滁河也是頻頻泛濫決口,為禍鄉(xiāng)鎮(zhèn)。這開河之事不可馬虎,你們可尋到人了?”
許俊面露難色,道:“修過水渠的老人,倒是尋到兩三個。但話也說不清楚,也沒干過挖大河的事?!?p> 畢再遇皺眉不語。他面色一沉,眾將官無人敢說話,有幾個更是低下頭去。
沈放南北眺望,忽然問道:“諸位打算在此開口么?”
畢再遇道:“小友懂水利?”
沈放搖頭道:“我有幾位師兄,懂這些門道,我卻是未曾入門?!?p> 畢再遇哦了一聲。
沈放道:“但我有幾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畢再遇道:“但說無妨?!?p> 沈放道:“其一,我覺得該在這河下游筑壩?!?p> 畢再遇眼睛一亮,右手攥拳在掌心一擊,道:“對,對,我倒是忽略了。冬日水少,下游不攔住,這水也流不快?!?p> 沈放道:“我瞧這河床挺高,下游筑壩,將水位抬的越高,下沖之勢更強(qiáng)。如此一來,開鑿的河道不需多深多寬,水流之力,自可沖開。只是不知這河深,流速,河床與下面田野有多大落差?!?p> 畢再遇點(diǎn)頭,叫過許俊道:“沈公子要知道幾個數(shù),你帶人去測了來?!?p> 軍中斥候打探消息,數(shù)點(diǎn)兵馬,探勘山路,測水深水流,尋易渡之處,這些都是家常便飯。
許俊聽沈放講了一遍,牢牢記住,當(dāng)下尋人去辦。
畢再遇站在堤上,看著河水出神。十余將官陪在左右,無一人走動說話。柴霏雪一個人站的稍遠(yuǎn),白衣飄飄,夜色之中,更顯亭亭玉立,卓然不群。
過了好半天功夫,畢再遇又招手叫沈放過去,問道:“聽稼軒公說你父被奸人所害,壯烈捐軀,究竟是何故事?”
沈放不愿多說,但話一開口,卻是剎不住車,越說越多。里縣之事,事發(fā)時他尚小,而且軍陣之事,都非親歷。但燕長安多次與他談起,諸般事情,說的詳細(xì)非常。
畢再遇慢慢坐倒,眾將官面色也漸是凝重,跟著坐成一圈。柴霏雪也站的更近了些。待沈放說完,眾人唏噓不已,看沈放眼光都有了巨變。
畢再遇沉默片刻,道:“可悲可嘆,鄭挺那狗賊,竟如此膽大妄為!如此大事,竟敢隱瞞不報?!?p> 一將更是怒的在地上一拍,道:“叫金人來去從容,屠戮一縣百姓,當(dāng)真豈有此理!”
一將道:“小兄弟你爹是個好漢!”
另一白胡子將官干咳一聲,道:“小兄弟,我說句話,你或是不愛聽。令尊這仗打的,除卻先行出擊一手,其余皆是敗招。敵人來的太快,城中百姓應(yīng)都強(qiáng)征下來守城。出擊之后,立刻回城封死幾個城門。金人輕裝而來,無攻城之器械。若是守的嚴(yán)密,堅守一月雖是未必,十天半月卻是不難。所謂慈不掌兵,令尊是個好人,卻非良將?!?p> 沈放微微一怔,里縣之事,他自不會到處宣揚(yáng)。但聽者如此直言不諱的,倒是初次。不由對那將官多看一眼。
那白胡子將官自己也覺有些語重,忙道:“我龐定安是個粗人,說起打仗,言語粗陋,小兄弟莫怪?!?p> 一將干咳一聲,道:“沈指揮手中兵少,十余年之前,更不比眼下,各地久不動刀兵,軍備松弛。當(dāng)時情形,大伙想想也該知道。便有城墻之利,不備守城之物,如何可守。他顧念百姓,叫百姓先走,自己留軍拖延。大廈將傾,將軍引軍慷慨赴死,正是勇將所為?!?p> 有幾人都是出言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