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看他一眼,道:“莫急,莫急,我不說仔細(xì)些,你如何曉得。”搖搖頭道:“我不過是猜那人是衡山派,我又不識得衡山派,若不說仔細(xì)些,你如何明白。”
蕭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是。”
中年文士道:“我們幾個都是從開封府出來。開封府也是金國重地,哎眼下雖是破敗,畢竟也曾是大宋國都,這開封府漢人眾多,管制本就比別處嚴(yán)。今年六月,有個叫溫迪罕永謙的來轄管此地,來了便大肆清算漢人,也是以抓拿奸細(xì)之名。卻是不分青紅皂白,不會說金話是杵逆,金話說的太好,就是奸細(xì)。微文深詆,無所不用其極。哎,總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屬下衙門借機(jī)橫征暴斂,明目張膽搶劫漢人財(cái)物。來了一個月,便殺了一百多人。激起民怨沸騰,城中處處有人鬧事。這溫迪罕永謙實(shí)是心狠手辣,立刻派兵鎮(zhèn)壓。開封城中一日亂過一日。”
眾人邊行邊說,其余幾人臉上也是一臉憤然。那中年文士道:“東京落入虜手,將八十年,幾遭屠戮。但如眼下這般,已是數(shù)十年未見。大街之上,隨處可見漢人尸首,有的就被吊在自己門口,還不教旁人收殮。金兵趁夜強(qiáng)入民宅,以緝盜之名,搶掠財(cái)物,殺死男人,奸淫婦女。有那貞烈的女子,就拖到外間,放火活活燒死。咱們漢人也被欺負(fù)的狠了,當(dāng)真是逼得咱們造反?!?p> 說到開封府的慘狀,神色忽厲,又是悲切,又是咬牙切齒。
東京汴梁,北宋時,人口已過百萬,富華甲天下。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國侵占北宋后,稱為“汴京”。海陵王貞元元年(1153年),海陵王完顏亮遷都到中都大興府,改汴京為“南京開封府”,為金國陪都。
八十年前,金兵攻打開封,東京保衛(wèi)戰(zhàn)打的極為慘烈,城中多遭損毀。金人占據(jù)后,起初大肆屠殺虐待宋人,開封府愈發(fā)慘不忍睹。
此后開封府盛景不再,更是每況愈下。宋金和議后,兩國各有往來,大宋赴燕京的使節(jié)必經(jīng)開封。
乾道六年(1170年),范成大出使之際,所見開封府,即使是經(jīng)過完顏亮的大力營造,在范成大眼中仍是“新城內(nèi)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舊城內(nèi)粗布肆,皆茍活而已。四望時見樓閣崢嶸,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民亦久習(xí)胡俗,態(tài)度嗜好,與之俱化?!辈坏教幩≈?,就是漢人也都開始穿上胡服,許是被金人殺的怕了,俯首順耳,生活習(xí)慣也變的越來越像金人。若說北方漢人最早大量穿上胡服的地方,當(dāng)推開封莫屬。
彼時金人統(tǒng)治下的開封百姓生活已是極度貧困,錢財(cái)盡被金人奪去?!稑氰€集》中載:“虜人浚民膏血以實(shí)巢穴,府庫多在上京諸處,故河南之民貧甚,錢亦益少?!遍_封百姓忍辱偷生,度日如年。
此后金人逐漸改變對宋人的政策,開封百姓日子才稍有好轉(zhuǎn)。金人不再逼迫濫殺漢人,也允許他們行商作賈。
漢人經(jīng)營的本事遠(yuǎn)超金人,漸漸開封又恢復(fù)些生機(jī)。不想一夜之間,風(fēng)云忽變,又是噩夢重來。
蕭平安也是震驚,忙道:“然后呢?”
中年文士道:“有道是官逼民反,這老百姓沒了活路,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斃?!鳖D了一頓,道:“你可知道開封有鬼樊樓?如今鬼樊樓中聚集了兩三萬人,勢要與金人拼個死活?!?p> 蕭平安搖了搖頭,心道,什么樓這般大,竟能容得下兩三萬人。
中年文士搖頭道:“開封城修的好,當(dāng)年人口百萬,富甲天下,地下溝渠交錯,兼又寬廣,實(shí)是個藏人的所在。早年多為亡命之徒藏身其中,自名為‘無憂洞’,又稱鬼樊樓。八十年前(實(shí)為1127年),金人攻陷開封,當(dāng)時有不少百姓不及逃走,也躲入鬼樊樓中。此后避金人禍,這地下住的人也是越來越多。天長日久,這地下已是自成一方天地。”
蕭平安奇道:“地下如何住人?又能有多大地方,豈不讓人甕中捉鱉?”
中年文士啞然失笑,道:“你想是未去過地下的溝渠。這開封有多大,地下這鬼樊樓就有多大。就連當(dāng)年包拯包大人也整治不得,你說厲害不厲害。”
蕭平安這才想起,自己當(dāng)年在里縣,也是自枯井進(jìn)了溝渠,才跑出城外。只是里縣畢竟彈丸之地,與開封的溝渠自是不能相比。
宋時排水的溝渠修的甚是廣大,便是藏兵,也是不奇。
中年文士道:“那溫迪罕永謙實(shí)是把漢人逼到絕路,不少人就躲入地下。誰知這下反是正中下懷。這地下的鬼樊樓如今與大宋當(dāng)年不同,雖然還有不少作奸犯科之徒,但大部已是窮困潦倒的百姓。白日在市面上找活干,晚上就住在地下。也有兩三萬之眾。金人一直視之為腐瘡爛肌,正想借此一網(wǎng)打盡。于是調(diào)集重兵,大肆搜捕?!?p> 搖搖頭又道:“當(dāng)年包大人等人不能整治,無非是鬼樊樓下生存的,并非都是歹人,同時也是投鼠忌器,怕鬧的京師大亂。金人卻是不管不顧,派兵下到溝渠,見人就殺,連幾歲大的兒童也不放過??蓱z數(shù)日之間,便是千人被屠,尸骨也無人收拾,開封府愁云慘淡,滿城都是血腥之氣。”
蕭平安怒道:“當(dāng)真是無法無天!”
中年文士冷笑一聲,無奈之極,道:“這金國的天下,人家就是法,人家就是天。”又道:“鬼樊樓里的人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斃,當(dāng)即組織起來反抗??上н@地下住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婦孺兒童,哪里是那兇悍的金兵之?dāng)场!?p> 蕭平安緊握雙拳,道:“如此令人發(fā)指,就無人管么?”
中年文士面上突現(xiàn)敬意,道:“有人管的!鬧的最兇之時,開封府來了六位好漢。為首的兩人便是衡山派的弟子,一個姓秦,一個姓林?!?p> 蕭平安大驚失色,險些脫口而出,一個姓秦,一個姓林,豈不就是秦晉師兄和林子瞻師兄。派中姓秦和姓林的也有幾個,但平日走在一起的,十有八九還是這兩人。
中年文士只顧自己說話,也未注意蕭平安神色,道:“這六位俠士當(dāng)即挺身而出,也下到鬼樊樓,幾天功夫,就收服了地下十幾個幫派,將人心歸攏,帶領(lǐng)眾人反抗?!?p> 身旁一人道:“是啊,這幾人好生厲害,帶著一幫烏合之眾,竟是打的官兵節(jié)節(jié)敗退?!?p> 又一人道:“聽說這幾人都是年輕人,最小的一個,才十四五歲。”
一人道:“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啊?!?p> 蕭平安卻又是一驚,心道,十四五歲?莫非宋源寶也跟來了?
走在最前面是個壯漢,此際回過頭來,道:“那又有什么用?你老實(shí)些,叫他殺幾個也就罷了。此番卻是越鬧越大,那金人是好惹的么?當(dāng)年大宋百萬大軍,不一樣被人殺的丟盔棄甲,連國都都丟了!”
身后一人大是不滿,道:“姜二哥,你這話我就不愛聽,我若有你這個身板,說什么也要下去,跟六位好漢一起拼一拼?!闭f話這人身材瘦小,一副弱不禁風(fēng)模樣。
那姜二哼了一聲,道:“你若真想去,瘸子殘廢都阻不住你,莫恁地在此逞英雄?!?p> 蕭平安哪有心聽他們吵嘴,急道:“那后來呢?”
中年文士道:“我們早逃出來啦,開封城如今便是人間地獄,能跑的早就跑啦。但我聽說,那溫迪罕永謙調(diào)集了五千精兵,勢要掃平鬼樊樓?!?p> 蕭平安皺眉道:“有多少日了?”
中年文士道:“六俠是八月初二入的城,我等是初九走的,算來我等出來也有二十多日了?!?p> 蕭平安急道:“他們還守得住么?”
中年文士嗤了一聲,道:“你道五千精兵是吃白飯的么?!?p> 蕭平安一把攥住他手,道:“你說什么?”
那中年文士只覺手上如加了一道鋼鉗,痛不可當(dāng),急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蕭平安情急之下,力氣不小,此際才明白過來,連忙放手,道:“在下聽的情急,莽撞了,先生勿怪?!?p> 那中年文士連連甩手,埋怨道:“你這后生,力氣忒也大了。”隨即道:“哪個不想他能守住,畢竟兩三萬百姓,可都是我一族同胞。只是那五千精兵如何對付,地下雖有數(shù)萬人,青壯怕也有三五千,卻都是烏合之眾,便是有幾個亡命之徒,又抵的甚用。聽說那領(lǐng)兵的乃是納蘭也里,在金國也是有名的戰(zhàn)將?!?p> 身旁那瘦小男子道:“衡山派那幾位當(dāng)真是英雄好漢,明知是螳臂當(dāng)車,以卵擊石,仍是義無反顧,當(dāng)真是叫人好生佩服?!?p> 中年文士道:“是,方才策馬急行那人也是這身衣服,我才猜他是衡山派的好漢,咦,人呢?”
眾人都是一怔,身旁已沒了蕭平安的人影,回頭四顧,只見來路上一個彈丸黑點(diǎn),頃刻蹤影皆無。
眾人面面相覷,前面那壯漢奇道:“他為何馬也不要了?”
那中年文士忽然一聲長嘆,道:“我明白了,原來他也是衡山派的好漢?!?p> 蕭平安發(fā)足奔馳,急如星火,兩旁樹木飛也似的不斷向后掠過。他心急如焚。衡山派姓秦和姓林的弟子結(jié)伴,十之八九就是秦晉林子瞻。
林子瞻與他親如兄弟,秦晉面冷心熱,其實(shí)待他也是不錯?;蛟S還有宋源寶。若真是這三人,其余幾個怕也是熟人。林子瞻如今與水靈波寸步不離,這又是一個。
不管是也不是,他也要急著趕去開封府一看究竟。難怪方才自己尋不到那衡山弟子蹤跡,他一路向東,方才身后一個岔道,便是向北前往開封之路。那人想也是奔開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