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煙一瞪眼,道:“茍管事,你如今已經(jīng)是我李家的人,如何還對原來姓名念念不忘?”
蕭平安忙道:“是,是,在下李茍?!毙牡?,我是李茍,我是李茍,怎地又忘記了。這沐姑娘當(dāng)真刁鉆古怪,竟給我起這么個(gè)名字,不是罵我是狗么,這名字叫我如何說的出口。
全瑾瑜朝蕭平安使了個(gè)眼色,笑道:“兄臺不忘根本,才是好的,請教表字如何稱呼?”
蕭平安微微一怔,沐云煙只安排他叫李茍,可沒提過什么表字,只好道:“表字靖言?!?p> 古時(shí)男子弱冠方有表字,當(dāng)年梅盈雪給他起名平安,卻是沒有表字。蕭平安也是年過二十,師娘洛思琴才為他選了這么個(gè)字。
全瑾瑜贊道:“靖是平安,平安之言,安定之言,好名字,好名字?!?p> 沐云煙心道,原來他表字靖言,五大三粗一人,竟然叫靖言,哈哈,哈哈,不過這名字起的倒還順口,偏偏要說反話,道:“兀那窮酸,套什么近乎,好什么好,分明是靖言庸違,象龔滔天。我瞧你就是個(gè)不學(xué)無術(shù)的,快滾快滾?!?p> “靖言庸違,象龔滔天?!币徽Z出自東漢班固《漢書·王尊傳》,卻是說人言行不一,嘴上說的好聽,做起事來卻是乖違。
全瑾瑜忙道:“員外息怒,息怒,小生好容易等到諸位一行,還請?jiān)市∩坏劳??!?p> 余化龍道:“是啊,老爺,咱們不是也去大川鎮(zhèn)么,正好順道,多個(gè)人也多分照應(yīng)?!?p> 沐云煙道:“呸,你看他窮酸樣子,就是個(gè)拖累,能照應(yīng)個(gè)屁。”她扮的這個(gè)富翁當(dāng)真是囂張跋扈,這半天大約把這輩子的粗話都說了個(gè)干凈。
全瑾瑜怒道:“士可殺不可辱,小生雖是寒門子弟,也知?dú)夤?jié)。就算遇到強(qiáng)盜身首異處,就算被大貓叼了去,也勝過與你這般人為伍?!?p> 沐云煙笑道:“你也配稱寒門,我瞧你庶民都是臉上貼金,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氓流?!?p> 古時(shí)寒門乃指寒微門第,勢力較低的世家,也叫庶族,并非指貧民階級。庶民才是一般民眾。而無房無地之人,只能稱作氓流。
一行人繼續(xù)趕路,全瑾瑜嘴上強(qiáng)硬,腳下卻是一步不落,緊緊跟在眾人之后,余化虎小聲道:“這位相公莫要往心里去,咱家老爺?shù)蹲幼於垢模f說而已。”
全瑾瑜哼了一聲,道:“大丈夫能屈能伸?!?p> 余化龍嘿嘿一笑,也小聲道:“刀子嘴自是真的,豆腐心恐怕未必。這位相公,你跟著咱們,可也要小心在意?!?p> 全瑾瑜道:“小生是斯文人,自不會與他一般見識?!?p> 沐云煙道:“你們嘀咕什么,我可都聽見了?!?p> 全瑾瑜道:“聽見又怎樣,大丈夫光明磊落,神鬼不懼?!?p> 沐云煙道:“本來就沒有神鬼,你當(dāng)然不怕?!?p> 全瑾瑜聽她說話,便要生氣,道:“你當(dāng)我讀書人好欺么?當(dāng)年我游歷北疆,金兵也遇見不少?!?p> 沐云煙道:“金兵又怎么了?”
全瑾瑜道:“金兵不拿漢人當(dāng)人,若是野外無人之處碰到,多半拿弓箭射殺,豈不可怕?”
沐云煙道:“你如此膽小,難怪不敢一個(gè)人行路?!?p> 全瑾瑜道:“說的輕巧,你就不怕山賊么?”
沐云煙道:“那若是山賊和金兵,你愿意碰到哪個(gè)?”
全瑾瑜思索片刻,長嘆一聲,道:“那我寧愿碰上山賊。”
沐云煙嗤了一聲,道:“可笑,可笑?!?p> 全瑾瑜皺眉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山賊雖毒,畢竟同胞,取財(cái)未必傷人性命,理當(dāng)如此,有何可笑?!?p> 沐云煙道:“你個(gè)倒霉鬼,我兩個(gè)都不愿碰到?!?p> 全瑾瑜微微一怔,搖頭道:“你如此詭計(jì),君子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p> 沐云煙道:“失敬失敬,尊駕張口便能說話,舉步就可行走,當(dāng)真是出類拔萃的奇才?!?p> 全瑾瑜氣道:“如何瞧不起人!”
沐云煙道:“你個(gè)窮酸,想是落第的秀才,功名也沒有,你要真有本事,當(dāng)下應(yīng)在臨安城呢。”今歲是大比之年,此人不曾去臨安,身上自然沒有功名。
全瑾瑜聽的清楚,似正中痛處,氣道:“你當(dāng)我沒學(xué)問么,我那是不屑為之,十年寒窗,飽讀詩書,豈為功名利祿?!?p> 沐云煙道:“好啊,你有何才學(xué),不妨眼下做篇文章出來瞧瞧?!?p> 全瑾瑜連連搖頭道:“沒有題目,哪里做的了文章。”
沐云煙道:“天地山川,花鳥魚蟲,哪里不是題目。你便以老爺和夫人為題好了,真做的好,老爺有賞。”
全瑾瑜摸了摸鼻子,面色漸紅,道:“這文章要仔細(xì)推敲,字斟句酌,豈能說做就做。”
沐云煙嗤的一聲輕笑,道:“曹子建七步成詩,史青五步成詩、柳公權(quán)和寇平仲三步成句,豈不都是說做就做。難道做篇文章,還叫你想上三十、五十年。”
全瑾瑜道:“如此急智,又不是人人皆有,更何況除了曹子建,他人詩作,不過泛泛而已,玩笑戲作,怎登大雅之堂?!?p> 沐云煙道:“寇平仲七歲三步成詩《詠華山》,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這兩句,你也敢說是戲作。”
全瑾瑜喃喃道:“這定是他一早做下的?!?p> 沐云煙嘆了口氣,道:“承認(rèn)別人比你強(qiáng)這么難么?就算是他事先做下的,你有做好的文章,也可以拿出來看看啊?!?p> 全瑾瑜怒道:“寇大人天縱奇才,我哪里不服氣了。你句句強(qiáng)詞奪理,分明就是故意刁難,無理取鬧?!?p> 沐云煙道:“好,那我寬你一寬,讓你一讓。還是剛才那個(gè)題目,你文章沒有,識辯總是有的,若是你做文章,你能講出什么道理來?”
全瑾瑜冷哼一聲,道:“看閣下形容驕縱,目中無人,若是尋常儒生,必要說冶容誨淫,慢藏誨盜八字。但依吾觀之,孔夫子最是害人,有錢人奢靡,有容者招搖,固然不莊不雅,卻非罪也。奸人盜淫為惡,反追苦主之罪,豈有此理?正所謂圣人不死,大盜不止?!?p> 余化龍叫好道:“相公說的好,果然見識與眾不同?!?p> 沐云煙笑道:“果然也就騙騙目不識丁的粗人。你罵人前也多翻翻書,這八個(gè)字是孔夫子說的么,分明是《周易·系辭上》的話。周易乃是算卜的書,教的就是趨利避害,何錯(cuò)之有?”
全瑾瑜卻是臉也不紅,道:“不錯(cuò),不錯(cuò),是周易上的話,我一時(shí)口誤,說錯(cuò)了。”
沐云煙道:“好,便當(dāng)你是口誤,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谎?,何解?”
全瑾瑜看看她,慢慢道:“這應(yīng)是《莊子》里的話?!?p> 沐云煙道:“這次倒沒張冠李戴,問你怎解。”
全瑾瑜信心大增,干咳一聲,道:“此乃《莊子·胠篋》之言,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乃是師從老子,瞧孔夫子就不順眼。這話是說,就因?yàn)橛锌追蜃舆@樣的偽善假道學(xué),才有強(qiáng)盜作惡。如今儒家,皆是重利輕義,滿口仁義道德,卻行不義之事,若是這些所謂的圣人都死了,天下就太平了?!?p> 沐云煙嘆道:“莊周老先生好在死的早,他若知道你也讀他的書,怕是寫也不肯寫了?!?p> 全瑾瑜瞪她一眼,道:“危言聳聽,那你說該當(dāng)何解?”
沐云煙道:“莊周和老子何等樣人,學(xué)潑婦與孔夫子罵街么?人家何嘗貶低孔子?我見識雖淺,卻也聽人說過。莊子講齊物論,沒有富貴貧賤、等級尊卑,便沒有紛爭。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沒有差異,就沒有圣人和大盜。此解有三,一曰不以己度人,不拿自己的尺子去丈量他人。二曰平等,君王漁夫,圣人大盜,皆有自己之道,大道都是平等。三曰不爭,你若說自己一定是好的,那別人就是壞的。你是圣人,旁人就是大盜,你不是圣人,旁人自然也不是盜賊?!?p> 全瑾瑜砸砸舌頭,道:“你這樣解也不是不可?!?p> 沐云煙道:“你這臉皮倒是一絕?!?p> 全瑾瑜道:“你只知掉書袋,都是嘴皮上的功夫,你可知‘格物致知’么?”
沐云煙道:“我瞧這四字你也是一知半解,小半瓶醋晃蕩,只怕小半瓶也沒有?!?p> 全瑾瑜氣道:“當(dāng)真豈有此理,我不給你露點(diǎn)真本事,你真當(dāng)我肚里沒有墨水。”
沐云煙道:“哎呀,生氣了,你莫要把你肚子里的小肚雞腸都倒出來,臭也臭死了。”
全瑾瑜道:“我來問你,昔年司馬光砸甕救人,他救的究竟是何人?”
沐云煙皺眉道:“不就是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么?”
全瑾瑜道:“是個(gè)孩子人人知道,這孩子難道就叫孩子,沒根沒底,沒名沒姓么?”
沐云煙道:“書上沒寫,旁枝末節(jié),鬼才知道。”
全瑾瑜得意道:“我就知道,告訴你,這人也是大大有名,叫做上官尚光,后來也位列宰輔。此人原名上官尚,就因?yàn)楦屑に抉R光救命之恩,才在自己名字里又加了個(gè)光字?!?p> 沐云煙道:“真是有了鬼了,你怎么不說霍光、李光弼?!?p> 全瑾瑜道:“就知道你不信,我是如何得知?當(dāng)年我親自跑去光山縣,那里有個(gè)感恩亭,便是上官尚光所建,亭旁還有碑文。還有上官家的家譜中也記載此事,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哈哈哈哈,你服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