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事事遭遇挫折,報仇不成不說,就連生活也難以為繼,仿佛老天將他的心思一個個都看個真切,然后挨個拿來打他耳光。
臨安多水,沈放身旁便是一條小河,沈放順著河邊信步而行,腳步卻是越來越重。眼見天色將黑,天邊一道金色云霞也越來越暗,漸漸分不清顏色,終于沒入黑暗之中。
沈放看著那片云霞消失的無影無蹤,心中突然一股無名火氣,騰的一下便燃的老高,更不可遏制,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旁邊樹上,“砰”的一聲大響。
他突然發(fā)作,路邊行人都是駭了一跳,只道他是發(fā)瘋,都遠遠避他開去。
沈放一拳打出,也覺不妥,見路人眼光,看自己如同瘋子癡漢,他雖不在意旁人眼光,終于忍不住還是長嘆一聲。
小河之上,架著一座石橋,橋上兩個老人正拱手作別,一個一身青衫,身材挺拔,容貌威嚴。另一個頭發(fā)花白,一團和氣,相貌尋常,卻讓人一見便生親近之意。
兩人客套幾句,轉身分別,那白發(fā)老者下了橋,自沈放身邊走過。沈放恰在此時轉身,他心神不屬,登時與那老人撞在一處。那老者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沈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歉然道:“得罪得罪。”
那老者略顯富態(tài),此際雖未摔倒,也嚇了一跳,看了沈放幾眼,道:“年紀輕輕,怎地毛手毛腳!”
沈放連聲賠罪,道:“老丈說的是,老人家,你可有不適?”
老者擺擺手,拂開沈放,道:“罷了,罷了,也是我不走運,遇見你個冒失鬼?!币魂囷L吹過,老者抬頭看天,見天空烏云壓頂,似有雨來,搖頭道:“哎,這人吶,要是往東走,就有大風吹,要是往西走,就有大雨落,哪有什么一帆風順?!闭f完舉步而去。
聲音不大,沈放卻是聽的清楚,心頭一震,不由自主道,是啊,這世上哪有什么一帆風順?人生在世,艱難險阻,波折困苦,豈非尋常。左丘明雙目皆盲,孫臏受臏刑雙足盡廢,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司馬遷宮刑之辱,那戰(zhàn)國四大名將的李牧,不也是一只手伸也伸不直。
若論艱難,我這些境遇又算得什么?我如今不過是右臂受了些傷,吃了幾場敗仗。不見江湖上多少缺手少腳的好漢,那丐幫傳功長老蔣緒中,不也是少了一條胳膊么,還不是武功高強,更在六大長老中居首。
我胳膊尚在,年紀尚輕,輸幾次又怕什么,緣何就開始自怨自艾,頹唐消沉?天未必降大任于我,但我也該動心忍性,增益己所不能。
倒也不是那老者言語如何振聾發(fā)聵,沈放他自己也并不服輸,一得提醒,精神一振,對那老者背影遙遙一躬到地,道:“多謝丈人賜教?!?p> 那老者已經(jīng)走遠,身后沈放拜謝一聲,老人自不可能聽見,見他腳下不停,已然隱沒于人群之中。
朱富在醉仙樓做掌柜已有十五年,形形色色的人見了許多,今日有一人卻是與眾不同。
這人是個文弱少年,身形削瘦,一只胳膊微微內曲,衣著敝舊,倒似個窮酸的讀書人,開口卻是要找個燒菜的活來做。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彼時最敬重讀書人,便是考不得功名的,走在路上,旁人也要高看一眼。少年人都是心高氣傲,讀書人又怎肯來做庖廚。豈不聞孟子說“君子遠庖廚”,想來也是個不上進的。
賬房丁先生頗有些看不起,正想趕人,卻被朱富攔住,道:“就叫他試試不妨。”
沈放回到劉寶家,帶了一包衣服鞋子。劉寶一家老小,人人有份。三個小姑娘看到新衣服,新棉鞋,喜不自勝,抱著沈放大腿不放。
沈放又取了三兩銀子給李氏,道:“我在醉仙樓尋了個事做,明日叫劉大哥也隨我去?!?p> 李氏驚訝道:“醉仙樓?那可是有錢人家的去處?!?p> 劉寶卻是一愣,猶豫道:“大哥自是為了我好,可我這生計也是舅老爺辛苦求來,得來不易?!?p> 沈放道:“我給你找了個幫廚的活計,你跟著我,正好教你些做菜的手藝,日后也多些門道?!?p> 劉寶仍是猶豫,道:“我……我笨的很,學東西不成的?!?p> 李氏插口道:“你這夯貨,沈大哥還能害你不成。既然開這個口,定是教的會你,你學好了,日后咱也開個飯店,豈不是好。”
醉仙樓換了一位大廚,這大廚年紀不大,手藝卻甚是精湛,做出來的菜麻辣香鮮,乃是川中風味,卻又獨具一格,叫食客老餮們欲罷不能。
宋時川菜已遍及大江南北,《東京夢華錄》載:“更有川飯店,則有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雜煎事件、生熟燒飯”。只是此類飯店多以面食小店為主,醉仙樓卻是正經(jīng)的川系大菜,鮮的刺激,辣的過癮,口口相傳。沒幾日,醉仙樓已是門庭若市。
這位大廚自然就是沈放,而他的廚藝則是柳傳云所教。只一道“東坡肘子”就叫醉仙樓掌柜朱富給他開出了一個月五兩銀子的價錢。
豬肉只是下品,卻燒的比西夏的小羊羔還要鮮嫩美味,朱富到如今還在得意自己的眼光。只是這個年輕的大廚每日只肯在日落后做兩個時辰,也難怪,有本事的人總有些自己的毛病規(guī)矩。況且朱富越瞧越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炒菜如今還是時興玩意,各家酒樓飯莊都在嘗試新花樣,朱富也見識過不少高手。旁人燒菜,都是一手顛勺,一手翻炒。這少年卻是一只手完成,更是比常人快了許多。
一口炒菜的大鐵鍋五、六斤重,再加上鍋里的食材,分量著實不輕。便是個彪形大漢,炒兩個菜也要歇歇手。
可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年,卻是連著兩個時辰不停,一口鐵鍋拿兩個時辰,更是圍著火爐灶臺,額頭竟是汗也不見一滴。
叫沈放意外的是,劉寶竟是頗有廚子的天分。跟沈放學了幾天,就已能動手燒幾個簡單的菜肴。
當然這如果再晚些時候,幾乎不敢想象。學廚并不容易,一般而言,跟廚師學徒,一年打雜,三年切菜,三年紅案,一年白案,要想上灶燒菜,最少也要耗上八九年。
可沈放不管這些,拿起來就教。況且炒菜這手藝流行未久,各有各的門道,不懂的見了也不敢說。
沈放一來,后廚的廚子小工就都知道,這不是個尋常人。劉寶又是一副笑臉,對誰都客客氣氣。眾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是不合規(guī)矩,也只當看不見。
當然這樣教出來的劉寶,技藝不免生疏,但沈放自己這活計都不知道能干多久,又豈能按部就班。
這日酒店打烊,沈放又教劉寶做菜。劉寶突然問道:“沈大哥,你這是在炒菜,還是在練武功?”
沈放奇道:“你如何看出來的?”
劉寶摸摸腦袋,道:“我曾經(jīng)見過路大哥練功,也是拿個大鐵鍋燒鐵砂,用手插來插去。”
沈放呵呵一笑,道:“路大哥那是鐵砂掌的功夫,跟我這個可不一樣。”他未與劉寶明說,但劉寶猜的卻是不錯,沈放來做這個廚子,倒真不是走投無路,而是突發(fā)奇想,他手里拿著鐵鍋鍋鏟,心里想的卻是劍法。
沈放每日練劍,加之傷情大好,劉寶家畢竟局促,索性就搬到破廟去住。
劉寶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來,進門就哭,邊哭邊罵,道:“定是那婆娘又得罪了大哥,待我回去打她個半死!”
沈放忙道:“你胡說什么,我眼下身子大好,正要練功,此處有個寬敞的院子,累家中嫂子何事!”
劉寶這才擦擦眼淚,道:“當真?”
沈放無奈道:“我騙你作甚?”嘆了口氣道:“劉大哥你為何對我如此之好?”
劉寶臉一下子漲的通紅,道:“沒有,沒有,我人笨,嘴也笨,沒什么人看得起。但路大哥說了,沈兄弟你是天下少有的好漢子,能跟著你,那是我的福分?!?p> 沈放心中感動,拍怕他肩膀,道:“你也便如我大哥一樣,日后千萬莫要再如此客氣。”
劉寶跑回家,背了被褥過來,大丫二丫跟在后面,捧著鍋碗瓢盆,還有好些日用的東西,就差把家也搬來。
鬧的沈放是哭笑不得,好說歹說,才叫他們把用不上的東西又搬回去。
那土地廟破舊不堪,廟中也是四處漏風,沈放也無心打理,由得劉寶折騰了半天,在一角搭了個小窩。
劉寶本是想把土地公土地婆的神龕拆了,被沈放阻住。
第一夜沈放并非合眼,躺在草堆之中,呆呆出神。他愛在廟中過夜,自出寒來谷,也試過幾次,這其中自有緣由。只覺身居廟中,自然清凈,舉頭青天,自己與天空近在咫尺。
如此一來,沈放白日就在那破廟練功,晚上來醉仙樓,明著是炒菜做飯,手中卻還是試練劍法。
但這些時日,他練劍極不順暢,一招一式,俱不合意,練不得片刻,便是心浮氣躁。他自己不知何故,只覺是遇到了一處劍法上的瓶頸,始終不能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