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道:“如此還好。呂真人見我說起錢公子,大吃一驚,道,那錢公子張嘴沒一句實話,乃是個大大的騙子,你怎能信他之話,還不速速返去。于是我就回來了。”
樓上幾人哈哈大笑,連瑩兒也是忍俊不禁。
錢叔同一張臉漲得通紅,氣道:“你這人怎如此無賴,先前怎么答應(yīng)我的,當真是言而無信?!?p> 沈放道:“我只說幫你上樓,何時答應(yīng)幫你騙人?你此際不是已經(jīng)站在樓上了么?!?p> 錢叔同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不錯,你家老六打賭說我上不來樓,我這不是上來了么。哈哈,便是你這就趕我下去,我也是上來了,你們這么多人,老六他也別想抵賴?!?p> 七姑娘道:“原來是六哥跟你搗鬼,你既然上來了,我趕你作甚。錢公子,那邊請坐吧?!?p> 錢叔同呵呵一笑,果然去那第六桌上坐下。沈放心道,這七姑娘聰明活潑,倒也不算刁蠻,還有幾分講理。跟錢叔同過去,坐他對面,有侍女上前,給兩人斟酒。
錢叔同道:“你還不走么?哦,我還欠你十兩銀子?!?p> 沈放道:“銀子也就算了,錢兄你心胸開闊,我敬你一杯?!?p> 錢叔同看看他,突然笑道:“哈哈,你能言善辯,我也敬你一杯?!?p> 瑩兒見他兩個突然又好了起來,也是好笑,道:“這位沈公子也要留下來么。”
沈放道:“既然上樓的都不趕,我左右無事,看看風景,豈不也是快哉。”
兩人旁邊那桌上胖和尚與沈放坐個對臉,兩人視線一交,胖和尚呵呵笑道:“這位小友當真有趣,敢問高姓大名?我也敬你一杯?!笨此郎嫌芯朴腥猓瑓s也是個酒肉和尚。
沈放也是一笑,道:“晚輩姓沈名放,字不棄。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迸e杯與他干了。
古人有姓名、字、號,名字是出生便有,字是成年后方起,字與名互為表里,或是順承、或為因果。朱熹,字元晦,熹是晨光之意,表天亮,晦則是黑暗之意,表天黑。
但古人有學之士交往,為表敬重,既不稱名,也不稱字,而是多稱號,只是尋常人難有此殊榮。
按周禮,男子弱冠,二十歲方算成年,有表字。但北宋司馬光將《儀禮·士冠禮》加以簡化,《書儀》之中規(guī)定,男子年十二至二十歲,只要父母沒有期以上之喪,就可以行冠禮。
沈放的字是師傅顧敬亭所起,他不愿旁人將自己瞧的年少,故而連字一并報出。
廳間歌舞又起,沈放與錢叔同閑聊幾句,只覺此人倒也有些見識,也不見紈绔子弟習氣,也不以出身為傲,相談倒也相得。過了片刻,有兩名侍從過來,遞上兩個包裹,放在桌上,看樣子甚是沉重。
沈放道:“這是何物?”
瑩兒見狀道:“能上樓的,七姑娘都要贈予五十金。這里面便是五十兩的金葉子?!?p> 沈放道:“我是個俗人,一無所長,能上來喝杯酒已是知足,這金子就不要了。”
一旁戰(zhàn)青楓哼了一聲,道:“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p> 瑩兒笑道:“七姑娘對外說了,上樓便有五十金,豈有悔改之理?公子便收了吧?!?p> 沈放道:“既然如此,我便轉(zhuǎn)送了瑩兒姑娘吧?!?p> 瑩兒吃了一驚,道:“你說什么?”五十兩金子豈是小數(shù),她雖得七姑娘寵愛,畢竟也是個下人,雖不愁吃穿用度,也也沒有多少積蓄。
沈放道:“你不是聽見了么,還叫我再說一遍?難道這金子給我,我不能送人的么?”
錢叔同哈哈笑道:“沈兄當真是妙人,我十兩銀子你也要騙,如今五十兩黃金倒拿來送人。哈哈,你如此大方,我又怎能小氣,我這五十兩也送給瑩兒姑娘你?!?p> 瑩兒一聽,轉(zhuǎn)眼又多了五十兩,饒是她一貫聰明伶俐,處事得體,此時也有些懵了。
珠簾后,一女子笑道:“道衍大師果然神機妙算,前幾日你說瑩兒姑娘鼻直端肉,主財運,這不應(yīng)驗了么?!甭曇粲周浻峙?,甚是誘人,應(yīng)是那溫氏了,此人是個女子,與七姑娘也不須避諱。
沈放對面那胖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貧僧生平從不打誑語?!?p> 瑩兒目瞪口呆,也不知如何是好。
珠簾后七姑娘道:“傻丫頭,這么好的事情還不趕緊收起來,別叫他倆轉(zhuǎn)眼反悔。哎,如今你突然有了這么多錢,定要棄我而去,自己逍遙快活去了?!?p> 瑩兒搖頭道:“瑩兒不會的,除非七姑娘趕我,瑩兒這輩子都跟在七姑娘身邊。”說著眼圈一紅,竟似要落淚。
七姑娘道:“傻丫頭,我跟你鬧著玩呢。你們有點眼力沒有,你看那沈公子像有錢人么?錢公子眼睛都直了,你們還不快幫你們瑩兒姐姐把錢收起來,快,快,這兩人馬上就要反悔。”
幾個侍女都笑,上前將兩個包裹拿下。
瑩兒對兩人施了一禮,道:“多謝兩位公子?!?p> 錢叔同笑道:“無妨無妨。”
不多時夕陽西下,將近十一月,天色已晚的早,不多時便是夜幕低垂。亭中點了燭火,隨即撤去眾人桌椅,在珠簾前卻一字擺了一排矮幾,一幾一個侍女,端坐泡茶。
瑩兒道:“諸位請上座吧,今日又喜添了兩位。昨日韓先生講朱熹先生的理學,我等受益匪淺,愿諸位今日更有高論?!?p> 沈放見眾人紛紛上前落座,又聽瑩兒之言。心道,原來他們白日看歌舞作樂,晚上倒是風雅,品茗夜話,這七姑娘倒也不是只顧玩樂之人。
沈放隨錢叔同上前,正要坐下,卻聽戰(zhàn)青楓道:“怎么,這位講笑話的也有位子么?”
瑩兒笑道:“只要是樓上的客人,自然是有的。戰(zhàn)公子不見這里有七個位子么。”
道衍大師也笑道:“出手就送人五十兩黃金,又會講笑話的,卻也不多?!?p> 戰(zhàn)青楓哼了一聲。
沈放對他也不理會,他先前便已看到七個座位,從容不迫,走上前,對眾人拱手一禮,在錢叔同身邊坐了。
崔致和、錢叔同、韓淲等人都欠身還禮,唯獨戰(zhàn)青楓似是沒有看見,一臉倨傲之色。
錢叔同哼了一聲,道:“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他說的乃是孔子的話,該行禮的時候不恭敬,遇喪事的時候不悲傷,自然是不合理法,以此嘲笑戰(zhàn)青楓不知禮節(jié)。
在座幾人都是熟讀詩書,自然聽出他話里意思,崔致和、道衍大師、韓淲幾人正襟危坐,都當沒有聽見。
戰(zhàn)青楓自也聽的懂,狠狠瞪了錢叔同一眼。
崔致和咳嗽一聲,道:“這半月以來,與諸位高賢夜話,當真是勝讀十年書。不知七姑娘今天又想聊些什么?”他聲音尖細,果然是個凈了身的太監(jiān)。
珠簾后七姑娘道:“今日來了位錢公子,雖是戲謔玩笑,卻也大有文章,不如我等今日就聊聊‘道’可好?!?p> 她身旁溫氏道:“‘道可道,非常道?!浅V?,自然該論非常之道。七姑娘取題,當真是妙極,妙極?!?p> 七姑娘道:“昨日是韓先生關(guān)尾,今日也便由韓先生啟首如何?”
韓淲微微一笑,也不客套,略一沉吟,道:“先前溫夫人以‘道德經(jīng)’開篇,常人語‘道’,多以為便是道家之‘道’,我看卻有失偏駁。昨日我講晦翁先生義理,理學又稱道學。愚以為‘道’即是路,上至圣賢,下至販夫走卒,更甚流民囚徒,無一不有自身之道?!?p> 七姑娘道:“先生高論,既然如此,‘道’有高低否?”
戰(zhàn)青楓道:“自是有的,韓先生修文道,道衍大師修佛道,我修武道,此皆大道;若販夫走卒,挑水擔柴,耕種游商,皆乃小道;更有那盜竊時妖、插科打諢的優(yōu)伶、俳優(yōu),更是微末之道?!闭f話之間,有意無意,斜眼看看沈放。男戲子稱優(yōu),女戲子稱伶,俳優(yōu)乃是以樂舞諧戲為業(yè)的藝人。
錢叔同看看沈放,心道,這又是沖你來了,見沈放神色淡然,顯是不想理會??纯磻?zhàn)青楓,眉頭一皺,又想,你這廝倒也猖狂,你說他便是,為何又要帶上“時妖”二字。
“時妖”乃是指的坑蒙拐騙的神漢巫婆,此前自己假借“夢尋”一說,此間人人聽到,你如此說話,不是把我一發(fā)罵在里面?呵呵,沈兄弟讓你,我可是好欺負的么。
開口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文道自是天下魁首,仁義之本,但那武道,殺戮征伐,乃禍國殃民之甚。韓非有云,‘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粤娖哿θ酰c禽獸何異?又豈能相提并論?!?p> 戰(zhàn)青楓立刻以目瞪他,道:“韓非說的是‘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你斷章取義,當我沒讀過書么?!?p> 道衍大師道:“咄!《華嚴經(jīng)》有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眾生平等,螻蟻也可與佛祖同列,又豈有高下之分。”
崔致和道:“日月星辰,各在其位,天道方可循環(huá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世人各在其所,高下有別,尊卑有序,合應(yīng)天道,方能長盛不衰。形而上學,未免過矣?!?p>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尚好,說到酣處,不知不覺便有爭執(zhí)。沈放一旁靜聽,只覺這幾人果都有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