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此兩不負,相思與明月
轉過年頭,四月的初春草原,候鳥歸來,萬物欣欣向榮。今日,天晴、微寒、云淡、風輕,宜嫁娶。隔壁部落有喜事,小唯這幫孩子早就按捺不住激動要去湊熱鬧,我便索性放了他們一天假去觀禮,我一個人也樂得清靜。早飯后我獨自將羊群趕到附近的水草旁吃草。一只剛斷奶的小羊想要喝水,卻被大點的羊羔擠到一旁,我佯裝嗔怪地敲了下大羊的腦袋,等安置好了小羊正要離開,聽見背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敏敏”。我身形一滯,心跳似是漏了一拍,“他終于來了嗎!”我對自己說。
“是你嗎?”身后之人滿含期許、略帶哽咽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瞬間紅了眼眶,雪夜山路中的一片清明,卻于此刻聽見他的聲音時再次心神恍惚,手中的牧羊鞭直直滑落下去,落地的瞬間將我整個人拉回現(xiàn)實,我吸了吸鼻子收回眼淚,緩緩回頭望向身后之人。只見一個粗布素衣少年,頭上挽著我初見他時的發(fā)髻,滿面淚痕卻又飽含深情地對我說道:“敏敏,我終于找到你了”,那嘶啞的聲音和簡簡單單的九個字讓我心碎,一種痛到無以復加的感情在心底恣意蔓延,有淚滑過我的臉龐,分不清楚是苦還是甜。“你來了”我怔怔地說道,下一刻我看到他向我飛奔而來,我被他寬廣堅實的胸膛緊緊攬入懷中,他抱著我激動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傻氣地像個孩子。我曾預想過千萬遍與他重逢的場景,我以為我可以相逢一笑、泰然處之,但此刻所有的心理防線全部崩塌。我將雙手牢牢地箍住他寬實的后背,貪心地想讓時光永遠停留在此刻:我與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
歸來的候鳥逐飄搖的水草展翅滑行,于湖中驚起了一圈圈漣漪?!拔业鹊那槔砂?,他何時才能歸”有悠揚的曲調從遠方傳來,那樣飄渺,卻又這般動人……
最近白天除了上課時間,我?guī)缀蹩床坏轿业母ㄏx小唯了。每到晚上,這小家伙就來一本正經(jīng)的跟我夜談,今天是:敏姐姐,你知道嗎?咱們蒙古包外新開了一個藥廬,來了一個好英俊的大哥哥,他鼓搗了好多的花花草草,說是可以治病救人呢;
明天是:敏姐姐,大哥哥給我們一人做了一只草螞蚱,你看好不好看?
再后來是:敏姐姐,無忌哥哥今天幫AKS奶奶治好了腰傷,還幫魯達米大叔家接生了小牛崽。無忌哥哥說了,以后大家生病了都可以找他看,不要錢。
敏姐姐,無忌哥哥今天幫咱家修整了羊圈的籬笆,還挑了水、砍了柴,無忌哥哥說以后這些重活他全包了。
敏姐姐,無忌哥哥今天把你上次說要扔掉的鐵鍋補好了,你看,他還給我們每個人做了新書桌。
敏姐姐,我們今天去看無忌哥哥的摔跤比賽了,他好厲害,竟然贏過了我們的都楞哥哥,現(xiàn)在大家都夸他又善良、又勇猛,是我們的好朋友。
敏姐姐,師父今天教我辨認草藥了。
敏姐姐,師父今天教我藥理知識了,可是有點難,我總也記不住。
敏姐姐,……。
四月重逢后,他就定居在我們部落了,如他之前的愿望,他成了附近方圓幾里的布衣大夫,每天上山采藥、治病救人。他承包了我家里所有的重活,幫著我一起照看那些孤兒的衣食住行,還成功拐走了我的小唯收編為他的藥童加眼線。
我起初稱呼他為“張教主”,他難掩眼中的凄苦之色告訴我:他已經(jīng)辭去明教教主之位了。于是從那之后,我便一直稱他為“張公子”,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又重新亮起來,他說“敏敏,謝謝你,謝謝你肯給我機會讓我留在你身邊,無論如何,我都會用盡全力好好照顧你,直到你氣消為止,直到你肯重新接受我?!?p> 幾年的草原生活和外出行俠仗義的經(jīng)歷,我已不再是之前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郡主了。農活、家務樣樣都干的還不算差,尤其是刺繡??刹恢醯茫税字嘀蟮臉O好外,其他飯菜到了我的手里幾乎都是災難,幾次嘗試失敗后我也失去了耐心,便每日只做些極簡單的菜式給小唯。幾年的時光,倒也這么堅持了下來。
在尋我途中,他一路慷慨解囊救濟貧苦。后來藥廬成立,他就把身上剩余不多的盤纏全都布施給了前來看病的窮苦牧民,加之他免費給四鄰八方看病,到頭來竟是沒有任何金錢來源了。族人感念他仁義善良、古道熱腸,時不時主動提供衣食所需,他也就這么穿梭于不同的家庭間解決溫飽問題,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天晚飯后我去他住處接小唯,發(fā)現(xiàn)忙碌了一天的師徒倆在就著涼水啃白餅果腹。我頗心疼,他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自此之后,我以小唯要長身體為由讓小唯把我不擅長做的肉食全都帶給他烹調以改善伙食。從此晚飯我自行解決,小唯則跟他一起吃過飯后由他護送回來。這天傍晚,我正要開飯,卻發(fā)現(xiàn)他帶著小唯拎著今早我囑托帶去的一尾鯉魚回來了。
“敏姐姐,師父家今天柴火用完,生不了火,我們就回來蹭飯啦。師父我要吃你做的紅燒魚”我聽到這個理由,無奈的笑了笑,他局促地帶著試探性的眼神望向我,我聳了聳肩“那就勞煩張公子了。”
布置完小唯的課業(yè),我踱步到廚房,發(fā)現(xiàn)灶火正旺,滿室飯香撲鼻。我蹲到他身邊默默給他遞柴。他接過來時指腹不經(jīng)意地輕輕掠過我的手指,我臉一紅,便不再遞,躲到一旁扇火去了。
“敏敏,謝謝你”他打破沉默。
“謝我什么”我不經(jīng)意地說道“小唯被你照顧的很好,課業(yè)和生活都是,這小家伙現(xiàn)在每天回來句句不離你這個師父”
“敏敏,謝謝你的魚,你的菜,你的米,謝謝所有的所有”
“哼,與其謝我,不如記得以后每天要按時劈柴”我打趣他道。
“敏敏,真的是什么都瞞不了你。我聽小唯說了一些你的情況,其實我來找你,一方面是想要好好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另一方面是擔心你的身體,你之前的舊疾我一直都很記掛,我想好好給你調養(yǎng)一下身體,可以嗎,敏敏?”他說到動情處,挽起了我的雙手。
“所以那爐上是給我熬的藥膳?”
“是的,敏敏”
我嘆了口氣,將他牽著我的手翻過來搭在我的手腕上“那就勞煩張公子幫我瞧瞧小女子的身體狀況如何?!?p> 他止不住的歡喜,搭上我的脈搏開始細細診斷起來。
“敏敏,你的舊疾已無大礙,只是這些病根日積月累下來導致你體虛,受不了風寒。之后我們用食補撫之以湯藥來慢慢調理,你看好嗎?”
“好”我柔聲說道。從此以后,他就成了我和小唯的伙夫加營養(yǎng)師。
日子就這么緩慢地流逝著。他懸壺濟世、仗義疏財?shù)穆暶絺髟竭h,紛至沓來的仰慕者也越來越多。族人看他為人溫和有禮,又有求必應,都喜歡同他交往。這日我被鄰里的女眷拉著一起話家常,正好遇見他問診出來。女眷們見他出來,便一擁而上將他圍到中間閑聊起來。
“張大夫,看你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如此高超醫(yī)術,更難得還一副菩薩心腸,真不知哪兒家的姑娘有福氣可以嫁你為妻”閑話的這些女眷,多是年長我們二人的已婚大姐和大嬸,閑來無事,最好的就是為族里的適婚男女拉郎配。
他聽了,窘成一個大紅臉后急切地辯解道“大嬸子這是笑話我了,我早與我家娘子定了終身,切不可打趣我了”
“咦?既已成親,為何不見張大嫂子的身影,怕是張大夫眼光甚高,看不上我們草原女子,以此來搪塞大家吧?”
“不不不,大嬸子您這話說的,我不是,我家娘子就是,是……”他慌亂的看向我,滿心期待我可以幫他解圍。我佯裝看不見,撇過頭去與旁人說笑。他見我終是不理,招架不住之下,推脫藥廬有事后落荒而逃,留下我和大姐、大嬸們在背后哈哈大笑。
改天我從他藥廬前經(jīng)過,見他站在門口被四個姑娘推搡著。我打眼一瞧,四個姑娘人手一份禮物想要送他,可他一再婉拒,一時間幾方僵持不下。那四個姑娘,有他外出采藥期間出手搭救的少女,有被他醫(yī)治好的病患的女兒,有傾心仰慕他已久的鄰家妹子,還有被他日常多照拂的妙齡孤女。
我略帶無奈又覺好笑地搖了搖頭,徑直朝家的方向走去。他看到我后,撇下四個姑娘奪路而逃,然后就這么不遠不近地一路跟著我到家門。他立在門外,不進來,也不離去。我瞧他那一臉孩童犯錯般的窘迫,心下更覺得好笑,便決定出去逗他一逗。
他見我出來,頗感驚喜后連忙解釋道“敏敏,我……,她們,其實,我……”
“張公子,你今日這是怎么了?身邊多了四位紅顏知己,說話竟這般顛三倒四起來”
“敏敏,我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們都只是我的病患。”
“哦?只是病患?”我一挑眉,佯裝慍怒道。
“嗯,還有病患家屬”他心虛地說道。
“就只是病患和家屬,你,確,定,張大教主?”我歪頭斜覷他,一字一頓的說道。
“哎”他無可奈何地重重嘆了口氣,“她們都曾得我相助,一時感念,所以才來還禮。但我張無忌對天發(fā)誓,我對她們絕無任何非分之想。我,我這顆愚鈍之心早已許給了一個待我極好的姑娘”他越說越激動,一手指天發(fā)誓,一邊含情脈脈地望著我,語氣卻堅定無比。見我瞪著他沒有回應,情急之下就又過來抓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敏敏,相信我好嗎?”
此時已經(jīng)入夏,我的手指透過他單薄的外衣能清楚地感覺到一顆心臟在衣衫下嘭嘭嘭跳的急促。指尖觸及的胸膛結實且火熱,一種被灼傷的觸感令我的雙頰瞬間緋紅,我想要抽回手,卻被他牢牢圈住,他似是要通過這樣的霸道來讓我確信他的一顆真心。這下輪到我尷尬窘迫起來,正無解的時候,一顆小腦袋探到我和他之間,“師父,你跟敏姐姐站在這里做什么呢?”
小唯的到來打破了我的尷尬,也讓他不好意思起來。我趁機迅速收手,拉起小唯就向里屋走去。
“張大教主真是好一朵人間富貴花,走到哪兒都招蜂引蝶,小唯,日后萬不可學你師父這點”我頭也不回的說道。
“敏姐姐,什么是人間富貴花?什么是招蜂引蝶???”
八月的草原,酷暑難耐。我被夜晚的蚊蟲和燥熱煩擾的整夜無法入睡。這天午后我將羊群趕到湖邊吃草,自己坐在草地上靠著大樹看起書來。誰知沒翻幾頁眼皮就沉重了起來,半夢半醒間,有人走近,將我的書輕輕拾起,又輕輕地將我攬起來放到他的腿上,一陣熟悉的感覺襲來,我便放心地沉沉睡去,深眠之前,耳邊聽到極輕的低語:“敏敏,水閣初見時,你看的就是這本《中庸》吧。”
他讓小唯帶回防蚊驅蟲的藥粉以及清熱降暑的草藥,大大緩解了我失眠的癥狀。這天外出采買的族人帶回了新鮮的水果,我挑了一些洗好后召喚小唯,誰知喊了半天也不見小唯的身影,我便關了門親自動身去藥廬。
進了藥廬,空無一人,我輕輕喚聲“張公子”,仍舊無人作答。我放下水果正打算離去,卻見他裸著上半身濕噠噠地走了進來。
“敏敏,你來啦”
我背過身不去看他,“嗯,我給你拿了些新鮮的水果過來,你記得吃。還有謝謝你的藥粉?!?p> “你客氣了,敏敏”他轉到我身前,身上已經(jīng)披了件松松垮垮的外褂。他拿起盛水果的籃子,感激的說道“謝謝你敏敏,我會好好吃的”
“嗯,那我先走了”跟他這么近距離說話,鼻間能嗅到他沐浴后的青草香,很好聞,但我卻覺得害羞極了,從他身邊側身一閃便匆匆離去。離開時我瞥見晾在院中濕噠噠的換洗衣物,心下有了主意。
這天他來找我送還上次盛水果的籃子。我收下后,讓他稍微等我一下。我從衣柜中取出一疊衣物遞給他。
“馬上立秋了,我給孩子們準備了換季的衣物。布料有富裕,為了避免浪費,我就用剩余的邊角料縫制了這幾套衣服,你拿去試試吧,如果不合身再拿回來給我修改”我把四套貼身的里衣和兩件外袍遞過去。
“謝謝你,敏敏”他開心的咧著嘴大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雙手接過新衣反反復復地摩挲,一臉愛不釋手的樣子。
“我現(xiàn)在就試試,敏敏,你幫我看看好不好看”他興奮地像個孩子,拿起一件月牙白的開襟長袍套在身上。我上前幫他細細整理領口、腰帶還有衣袖。這幾年我剪裁的手藝日臻熟練,這件長袍穿在他身上,既貼合又顯型,一襲月牙白更襯得他長身玉立、英挺秀拔。我抬眼見他眉眼彎彎、神采奕奕,不禁想起了那年少室山下那個白衣飄飄、玉樹臨風的清俊少年。
“果然,還是白色最襯他”想到這里我開心的展顏一笑。但接下來我就被一陣力道拽著跌入他堅強有力的懷抱,我雙手撐著想要推開他,卻見他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輕輕攬著我的腦袋貼向他的胸膛,左手則牢牢地環(huán)著我的腰肢。他用下巴一下一下蹭著我的秀發(fā),有聲音從頭頂傳來:“敏敏,不要推開我了好嗎,就今天,讓我這么靜靜地抱著你好嗎?我已經(jīng)有好久好久沒有抱過你了。”
我的心有一片湖,它清澈明亮,無波無瀾,此刻有滴遲遲不落的水珠墜下在空明的湖心,漾開去,漾開去……我用力的雙手蜷縮起來,然后輕輕垂下,我的耳朵緊貼著他的胸膛,一下、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