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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繇偏識九還

第四章 我們的家沒了

無繇偏識九還 本人錦官舊人 5044 2020-02-28 23:59:34

  “有件事我有點好奇,不知該問不該問。”

  “你說?!?p>  “您之前說,您是不識字的,可是您的用詞,我保證絕對不是恭維,可都是非常到位、準確的,甚至許多堪稱書面用語,嗯,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哼哼,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哦,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p>  “我這些年接觸的可都是高層、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我從小不識字,可是聽得多了,用得多了,恐怕有些人還比不上我呢!”

  “哦,高層,人物,哦,要不您接著講吧?!鄙蛲裾渌坪醪皇呛軡M意沈唯西的反應(yīng),但她還是開始了講述:

  時間一定是停止過,因為后來不管怎么回憶,我們怎么堅持到了大水停止,后來的那段時間都發(fā)生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吳白云也是,我只記得我們倆連滾帶爬地從齊膝的泥漿里往前爬,前面不遠處有一塊大石頭露出水面,如果不是這場大水,它絕不會這么顯眼吧??炫赖酱笫^前的時候,我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救了我們的松樹,經(jīng)過了這場鋪天蓋地的大水,還有我們拼了性命的扯拉,它只是更加歪向了懸崖,卻仍然深深扎根在石縫中,穩(wěn)穩(wěn)地活著,它那劫后余生的枝椏在大水的沖泡后越發(fā)充滿生機,墨綠的松針上閃現(xiàn)著成千上萬個小太陽,?。√煲亚缌?!身旁的吳白云忽然毫無征兆地猛力向后拉扯了我一把,令我一下子后仰進了泥漿里,一股渾濁的泥水瞬時灌進了嘴里,差點一口氣沒有喘上來過去了,我費力地爬起來,這個火大,卻沒有來得及發(fā)出來就被吳白云直著嗓子嚎哭的樣子嚇回去了,披頭散發(fā)的她像是有人要殺她一樣拼了全力哭嚎的樣子我是第一次看到,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看見她大哭。她邊哭還邊揮舞著手臂沖著我身后指指畫畫,一陣恐懼劈頭蓋臉地壓過來,我知道我身后是什么,是山下,我們的家。我慢慢地回頭,眼前的一切把我嚇呆了,什么都沒有了,泥土、石頭、草木灌滿了半個山谷,除了水,土,哪里還有沈家莊的影子,我們的家,被深深埋了起來,除了我們倆,全村人都沒有跑出來,還有那些別的,有生命的,都再也看不到太陽了。我“噗通”一聲跪在了泥漿里,開始大哭,哭我的爹娘、哭大妮、二妮,哭全村人,哭那些貓貓狗狗,雞鴨豬羊,哭我的那些花,還有我那再也回不去的家······是我把哭昏過去的吳白云扛到大石頭上的,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兩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那個世界消失,沒有人能幫助我們······我愣愣地坐在那發(fā)呆時,忽然很恨曹半仙,他既然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了這場大水,為什么不幫助大家逃出去?是了,他去了,沒有人相信他,還有人打他,取笑他,他盡了自己的力,而且當(dāng)時,我和吳白云也不相信他,總的說來,是吳白云的貪心救了我們倆,她就想得到那條紅繩——紅繩在哪?我趕忙去翻騰仍在昏迷中的吳白云那臟亂的長發(fā),這么大的水,早就被沖跑了吧,但我還是不死心,頭發(fā)里沒有,我又去檢查吳白云脖領(lǐng)處的衣服,它還真在那,仍是被系著的樣子,滑落到了吳白云的衣服里,它已經(jīng)屬于吳白云了!那次大水,天崩地裂,滅頂之災(zāi),好多人死了,吳白云得到了她的紅頭繩······

  我們倆還太小,還得活下去。前山已經(jīng)沒有道了,我們倆從后山下去,那也可能就是曹半仙離開的道兒。不知走了多遠,饑餓和疲勞已經(jīng)把我們折磨得麻木不堪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個有很多人的地方,道路寬寬,房子高高,到處都整整齊齊,就連空氣中都有一種香味,那是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氣。路人好奇地看著我們,往實在走不動蹲坐在地上的我倆面前扔硬幣、紙幣,吳白云知道那是什么,她爹常常出門,會帶那些東西回來。人家丟,吳白云就趕緊撿起來裝兜里。等到天黑的時候,吳白云從兜里掏出那些紙幣、硬幣,還真不少,她無師自通,帶著我去買了幾個饅頭。飽食之后,精氣神立刻回來了。我高興地說:

  “這些紙還真好使,等明天,我們還坐在那,肯定還會有人給咱們吧?”吳白云沒有說話,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但能感覺到她不停地動作著,我湊近點看,才知道她十指當(dāng)梳,認真地梳理著頭發(fā),盡可能地理順了些就用紅頭繩扎了起來。然后她說:

  “我爹說,人活著就得干點什么,只靠著向別人討要著吃活下去的人是最沒有出息的?!蔽依碇睔鈮训卣f:

  “那我們也得先有飯吃才能找活干啊,先要著吃幾天吧,等有了力氣,咱們再找地兒干活去?!?p>  “一天也不能要,有了第一天就會有第二天,就會成為習(xí)慣了?!?p>  “可,這黑燈瞎火的,我們兩個小姑娘去哪里找活干???”本來以為為難一下她,她會說,就在這屋檐下睡一覺吧??伤f:

  “我要去那個饅頭鋪問問,剛才買饅頭時看過了,那個饅頭鋪就只有老兩口兩個人,比較安全,事兒也不會太多,咱們就去那里干兩天吧。”向來對吳白云言聽計從的我二話沒說,跟著她身后就去了。

  昏黃的燈下,老太太已經(jīng)躺下了,老爺子上下打量了我們半天,問:

  “逃荒來的?”我剛想搶著把“沈家莊”三個字說出來,吳白云伸手扥了我的袖子一下,對老爺子說:

  “我們爹娘去外地置貨了,不知什么事兒給耽擱在路上了,我們姐妹一時沒有吃住的地方了,您就讓我們在這給你們打兩天工吧。”老頭擺擺手說:

  “我這不缺人,你們還是到別處問問吧。”我拉著吳白云準備離開,不想她又說:

  “我們不是著急掙錢的,您就給我們倆一塊地兒睡覺,給個饅頭吃就行,我們倆小女孩吃得也不多,就干幾天就行,過幾天,我們就走,行行好吧,真的是沒地方待了才求您的,您也知道,我們兩個小姑娘睡在大街上也不是個事??!好嗎?求求您啦!”那老頭還挺倔,說:

  “說破大天也不行,我們老兩口也沒有什么多余的事兒給你們干,你們還是走吧?!比思叶颊f到這個份上了,我就使勁攥著吳白云的手往外拉她,誰成想她“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大爺,大娘啊,我們是真的沒地兒去了才求你們的,您就收留我們兩天吧,就兩天,好嗎?”那邊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說話了:

  “老頭子,這倆孩子都這么求咱們了,就讓她們在咱這待兩天吧,過兩天就讓她們走?!蹦抢项^沉默了幾秒鐘,又擺擺手說:

  “行吧,行吧,先說好,就幾天啊,你們趕快找地兒,我也養(yǎng)不起你們。”吳白云立刻起身,連連說,

  “謝謝您,謝謝您,我們會趕緊找地兒的?!蹦翘焱砩希趨前自频膱猿窒?,我們住在了饅頭坊,雖然是個很不起眼的賣饅頭的小地兒,但是這老兩口還是有點房產(chǎn),門臉兒的后門通一個后院,里面還有三間廂房,老兩口住一間,一間做饅頭,我和吳白云就暫時住在了倉房里。老頭兒說話強硬,心還是挺好,燒了一大壺開水讓我們洗澡,還把老太太的舊衣服拿來讓我們暫時替換一下。

  隨后的幾天很順,吳白云真的讓我重新認識了她,蒸饅頭的活兒什么都會干,一大早起來就跟在老兩口的后面忙活,白天賣饅頭,她拖著尚還稚氣未脫的奶聲吆喝,嘴巴又甜又會說,整條街的人都會圍過來買饅頭,總是會在半下午,饅頭就沒得賣了,第二天再多蒸點還是不夠賣,如此下來,據(jù)老太太講,我們一天就能賣掉之前一個星期才能賣掉的饅頭??梢韵胂罄蠣斪佑卸嚅_心了,他也不提讓我們離開的事兒了,我們一下子就待了半個多月。

  一天晚上,我興高采烈地說:

  “啊,看來以后我們在這賣饅頭就餓不死了?!辈幌?yún)前自坡v騰地來了句:

  “我想去街對面那家理發(fā)店當(dāng)學(xué)徒。”

  “???”我大驚失色:

  “我們可還是個孩子啊,雖然咱倆的個子不算太低,可是一看就是個孩子啊,對面的那個男的能讓咱們?nèi)W(xué)嗎?”吳白云不以為然地回答:

  “不試怎么知道?”隨后的日子,吳白云總是會想著法在半下午就把饅頭賣完,然后讓我?guī)椭鴥蓚€老人收拾、準備第二天的東西,她自己就跑去那家理發(fā)店待著。有的時候我透過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張望,會發(fā)現(xiàn)吳白云已經(jīng)可以熟練地給那個中年男子打下手,遞用具了。又過了有十天,吳白云向我宣布,她已經(jīng)正式被理發(fā)店收為學(xué)徒了,我大驚:

  “那我怎么辦?”她自信地說:

  “你還在這干吧,那個店只需要一個人,我也是跟他學(xué)點日常的技術(shù)活就可以了,過不了多久,咱倆還得去干別的。而且,咱們還得住在這饅頭坊,一定要跟老兩口搞好關(guān)系?!眳前自普娴氖菂前自疲皇巧w的,她去找老爺子“談判”:

  “謝謝您這幾天的照顧,我們得離開了?!?p>  “啊,這么快啊,都舍不得你們走了,你們的父母回來了?”

  “沒有,還得一段時間?!?p>  “那你們著什么急離開???”

  “我們倆怎么也得去找地兒掙點錢,萬一有個病啊災(zāi)的,手頭兒沒點錢可就抓瞎啰?!?p>  “啊,這孩子,小小年紀還挺有打算,嗯,我這里也能給你們算工錢啊,你們倆干得不錯,我也正有此意給你們提工錢的事呢?!?p>  “哦,說實話,我也得趁年輕去學(xué)點手藝,這樣吧,我妹妹留在這,她力氣大,人又機靈,先在這干著,你看著給點工錢吧,咱這個店也不大,有她給你們幫忙足夠了,晚上我沒地方住,還得回您這兒,順便還能幫您干點雜活,你看行嗎?”這有什么不行的,這些話正中老爺子下懷,老太太一聽吳白云晚上還回來住,而我也不離開,激動地流下了眼淚,這絕對是真誠的眼淚,雖然大家才相處了這么短的時間,老太太是真的把我們當(dāng)自己孩子帶了。要是依我,就干脆不要離開,在這干下去好了。

  吳白云在理發(fā)店干得很辛苦,不是活兒有多重,而是那個中年男人真的不是什么好東西,白天里人多,他倒也不敢干什么,天一擦黑,他就會變著法兒的留住吳白云,不讓她走出店門,要說吳白云也夠機靈的了,找各種理由溜走,后來實在沒招兒了就讓我去助陣,最后發(fā)展到,天一黑,我就坐到理發(fā)店里等著接吳白云下班。很快,那個男人就沒有興趣了,找個理由就不讓吳白云再去上班了,她也樂得被開了,按她話講,除了正而八經(jīng)地給誰剪個發(fā)不好說能干好,上個杠子燙個頭啥的她已經(jīng)都能對付了,而且,她還知道了從哪里能買到那些用具……

  吳白云接著回來跟我一起賣饅頭,當(dāng)然最高興的還是老兩口,他們不是因為收入又多了而高興,而是真的從心底里高興,就好象他們的一個女兒忽然從外面回家了,吳白云也真的是值得這份疼愛的,她乖巧,懂得怎么做能讓身邊的人都感到舒服,有她在,誰都不用發(fā)愁下一步該做什么,就象下棋一樣,她早就估算好了十幾步以后的棋子怎么走,走完了會有什么好處,會有什么危局出現(xiàn)。我那時候真的是那么想的,她是那樣一個優(yōu)秀的棋手,運籌幃幄,百戰(zhàn)百勝。但是后來,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越來越多的事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不是一個能看到十幾步以后的棋招的有天賦的棋師,而是,她根本就是閉著眼睛的,根本就不看,確切的說,她是一個隨時可以賭上她所擁有的少的可憐的一切的賭徒,甚至連性命也可以賭上,只想得到她某一時刻就想要的東西,哪怕那東西下一分鐘她就沒有興趣了,但只要那一刻她想要,她就會背水一戰(zhàn),那怕輸?shù)粢磺?。奇怪的是,吳白云的運氣好的出奇,她似乎一直沒有輸過,直到死……

  毫無征兆,但也在意料之中的,一天晚上睡覺前,吳白云說,她想成為前街的成衣鋪的售貨員。象往常一樣,我說,去吧,我留守。但是她說,我們一起去。

  告別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最簡單的,走的人下定決心要走,留的人也沒有多大興趣留。老兩口雖然有一萬個誠心要留,只是經(jīng)歷了大半輩子各種告別的他們,卻沒有多說一句話,因為他們早以懂得,有些話多說無益,徒增傷悲……

  這個成衣店的老板是個女的,少了許鄉(xiāng)打交道的麻煩,她手藝很好,雖然吝嗇到一點都不想教給誰,但這對吳白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想學(xué)她怎么也能偷學(xué)到。除此之外,似乎別的都不是問題了,吃穿都到位,活計也輕閑。

  等到發(fā)現(xiàn)這位女老板完全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時,已經(jīng)是半年以后了,我們?yōu)樗闪税肽?,她一分錢也沒有給我們,之前說好的工錢她似乎全忘了,只字不提。吳白云那天晚上試穿了一下用剩余的下角料給我們倆一人做的一身衣服,很滿意地點點頭。我卻垂頭喪氣地說:

  “我們離開這里吧,還不如在饅頭鋪,那老爺子還按時給我發(fā)工錢,少是少了點,好歹有吧,這可好,坐吃山空?!眳前自普f:

  “嗯,是該走了?!?p>  “那咱們什么時候走?去哪里?”

  “離開這再說吧?!?p>  “我真想現(xiàn)在就離開?!?p>  “不行,我們得把話跟老板說清楚。”

  “還說什么清楚,她連工錢都不給我們算?!?p>  “那也要打個招呼再離開,這是禮節(jié)?!钡诙焓帐昂眯卸Y,吳白云去見了老板:

  “我們要離開了?!?p>  “你們應(yīng)該提前說,等我找好人了再走?!?p>  “這不是家里有點急事嘛?!?p>  “也是?!崩习宥嘁粋€字也不再說。吳白云拉著我出了門,走了老遠,我還是不解恨地沖地下吐了口唾沫。吳白云問:

  “你怎么了?”

  “生氣啊,這個‘鐵公雞’連個毛也沒分給我們?!?p>  “干嘛等她來分,我們已經(jīng)拿到錢了呵?!?p>  “拿到錢了?”我大喜過望,

  “難道是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她把錢偷偷給你了?”

  “呵呵,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

  “那這也不是,你怎么弄到錢的?難道是偷了她的不成?”

  “當(dāng)然不是,我們還沒去,我就從剛從那離開不干的一個售貨員那里了解到,她不付工錢?!?p>  “那你還帶我去?”

  “因為我有信心拿到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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