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踏上綠皮火車上的那一刻,父親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
火車上的乘客非常的稀少,這遠遠超出他的想象。整節(jié)車廂的一排排的座椅上,零零碎碎坐著幾個人。
我和父親按照車票上的指引,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來,小七,我們的座位在這兒......”父親努了努嘴,示意我坐在那位置上。
我順從的抱著我的行李,乖巧地坐了上去。父親責自顧自地把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裹,一個接一個的塞到了行李架上。
“小七,感覺怎么樣?暈車藥有用嗎?”父親剛做穩(wěn)當,就關(guān)切的摸著我的腦袋問。
“嗯,感覺好好的??!”說來奇怪,我本來對坐火車也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慌,害怕那一股股奇怪的氣味。但這次上車之后,并沒有嗅到太多記憶中那恐怖的味道。
是因為人少,還是因為天氣寒冷,所以才沒有當初來時那滿車的酸臭,以及滾滾的熱潮呢?
總之,上車到現(xiàn)在,我感覺身體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父親聽我這樣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爸爸,真奇怪,這火車上怎么會沒什么人呢?”我調(diào)皮的站在座椅上,趴在靠背上四處張望著。
“可能現(xiàn)在沒有返鄉(xiāng)的人吧!你想啊,剛過完年,都是外出務(wù)工的,哪有在這個時候返鄉(xiāng)的?D市在這一片兒啊,是一個比較發(fā)達的城市,人們都往這地涌,所以如果我們回來的話,估計人還是很多......你看這車上其他人,大部分都是學(xué)生模樣,估計都是外出求學(xué)的......”父親一邊說,一邊又把放在腿邊的袋子拿了起來,從里面翻出一些他剛剛在火車站買的一些零食,放在了兩條椅子中間的桌子上。
“爸爸,我們這次回家要幾天才能到???”現(xiàn)在雖然還沒有暈車的癥狀,但是,我還是擔心時間久了,會不會還要發(fā)生之前那種情況。
“和我們來的時候一樣,三天三夜?!备赣H一說到這,眉頭皺了不禁成了一個結(jié)。
“那樣的話......太爺爺......還會等我們嗎?”三天三夜,太爺爺能撐到我們回去嗎?
“哎......”父親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了。
“爸爸,我相信太爺爺會等著我們的.......”我知道自己有提到了父親的痛處,立馬后悔起來,趕緊給父親打氣。
“你太爺爺......這一輩子不容易啊!”父親對太爺爺?shù)母星橐幌蛏詈瘢疫€記得父親為了怕太爺爺夜里有個好歹,身邊沒個人,這兩年他都是讓哥哥陪著太爺爺睡。而且每天早上哥哥回來,父親都會問:“太爺爺昨晚睡得好嗎?”聽到哥哥回答“挺好的”,他才放心,如果聽說半夜咳嗽之類的,他必定會親自探望。
因為太爺爺年級太大了,已經(jīng)很少人愿意在他屋里多呆一會了,何況一整夜?
一路上,父親開始和我說了一些他所知道有關(guān)我太爺爺?shù)氖虑椤?p> 太爺爺生于1899年,具體日期父親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我們老張家故事的開始應(yīng)該從太爺爺?shù)母赣H開始。
太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我的老祖,據(jù)說是一個孤兒,靠著叔伯的救濟長到十五六歲,便自立了門戶,娶了一個同樣悲慘命運的瘦弱女子當了妻子。
兩個人婚后的生活異常艱苦,好在老祖母賢良,勤儉持家,踏實能干,最在族里老少爺們的幫助下,老祖和老祖母慢慢地就積累了一些積蓄。
老祖也是個頭腦靈活,敢拼敢闖的人,他就拿著這些積蓄,找到了掙錢的路子——販賣布匹。
據(jù)說那時候這樣做的人很多,但都沒有老祖的門路多,自然也沒他掙得多,很快我們家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戶。
生逢亂世,富貴有時候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就在老祖一次外出販賣布匹的時候,家里遭遇盜賊哄搶,老祖母在混亂中被人打死,留下了一兒三女——那是太爺爺也不過八九歲的樣子,最小的妹妹還不到三歲。
在那個年代,死人是常有的事。一個男人沒了妻子,也好像不是天塌下來的事情。這些話好像成了那個年代老張家男人們的口頭禪。
男人失去了妻子,很快便娶了一個。而孩子失去了母親,又該如何填補呢?恐怕......無法填補吧!
老祖憑著個人的口碑和吸金的能力,新的母親很快就進了門,也很快生下了自己的子女。而在這期間,太爺爺卻眼睜睜看著自己三個妹妹被送了出去。
他無能為力。母親那邊家族弱小,根本無法阻止父親的行為,而自己又未成人。這些變故給他心理造成的創(chuàng)傷,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爺爺在這種情況下,也在剛剛成年的時候,就成了家,自立了門戶。
但那個年代太動蕩了,清末的民不聊生,不用我多加描述,想必大家都能想得到。
老祖、老祖母也在這動蕩中一個接一個病逝了。但打擊太爺爺?shù)牟粌H僅是親人的逝世,而是最終老祖與誰合葬的問題。
按照我們當?shù)氐囊?guī)矩,丈夫去世,一定要和妻子合葬的。而老祖有兩個妻子,他到底應(yīng)該與誰葬在一起,變成了太爺爺和異母兄妹之間面臨的問題。
他們爭斗不休,族里的老人們不停地勸解。而最終,還是異母兄妹們?nèi)〉脛倮?。他們憑著人數(shù)多,加上他們母親那邊親戚的強烈干預(yù),他們的母親不但取得了合葬的權(quán)利,就連太爺爺母親原來躺在的那個祖墳位置,都要讓出來。
我無法想象,當太爺爺看到自己沉睡多年的母親的棺木從祖墳里挖了出來,被移到了一個偏遠的——誰都不會注意的低洼地里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到底有多少憤恨?
他再次無能為力。與妹妹們送人的無力感不同的是,這次他明白了,人要想和群體作斗爭,并取得最終的勝利,必須要有個強大的個體!
他太弱了。
他悔恨自己沒有父親那樣經(jīng)商的頭腦,沒有父親那樣勇敢的拼搏精神。他一直都是那樣的忍氣吞聲,希望用這樣的方式獲得族人的同情,以及那些同父異母兄妹的理解。
他無數(shù)次的忍讓,不在乎父親給他娶了怎樣懦弱的妻子,不在乎父親給他最破舊的房子,不在乎父親給他最貧瘠的土地......甚至連作為長子的發(fā)言權(quán),他都拱手相讓,給了別人。
可這一切,換來的就是別人對他更加的欺辱,甚至連母親的墳地,他都保護不了。
所以,太爺爺在以后的日子里,不但生育了很多孩子,以擴充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他還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異常的嚴苛,他極度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早日出人頭地,為他所遭受的一切討回公道。
太爺爺應(yīng)該有6個兒子3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在很小的時候夭折了,后來就剩下了6個兒子,2個女兒。
太爺爺對我這6個爺爺?shù)慕逃⒉凰愠晒?。六個爺爺中,除了因參加戰(zhàn)爭的犧牲的大爺爺我不太了解情況以外,其余5個爺爺都活到了80多歲,這是后話。
為什么說太爺爺對兒子的教育不算成功,首先,健在的5個兒子中,雖說有2個是國家干部,但性格都太溫和,雖培養(yǎng)成才,但并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只愿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
唯一使他驕傲的是我的爺爺,行事作風特別像我的老祖,陽光開朗,敢于拼搏,曾是我們區(qū)里的人民公社社長。但后來因為路線問題,被打成了右派,從此再也沒有活躍起來。
與此同時,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早已流落各地,生死不明。唯一留下來的異母弟弟,也因戰(zhàn)爭和貧窮,只剩下了茍延殘喘的力氣。
而太爺爺一生想要雪的恥辱,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慢慢淡了下來。那時候,每個人面臨的都是溫飽與生死問題,誰也沒有力氣去愛,更沒有力氣去恨。
我母親曾和我說過,她嫁到老張家以來,每逢要舉行祭祖活動的節(jié)日,像大年三十,大年初一,清明,農(nóng)歷七月十五,農(nóng)歷十月一日.....這樣的日子,她都會看到當人群紛紛散去,太爺爺總會從村子的某個角落里走出來,胳膊上挎著個小筐——里面盛著祭祀的用品,一個人蹣跚的向“南地”走去(我們村南面的一片低洼地,統(tǒng)稱為“南地”)。
她曾好奇地跟著太爺爺看過一次。因為按照慣例,太爺爺已經(jīng)不需要再參加這樣的祭祀活動了——他的兒孫們完全可以代理。她不明白太爺爺這是要去干嘛?
母親說:“你太爺爺走到一個孤零零的矮小老墳旁,把胳膊上的小筐放下后,便匍匐在地上......很久之后,他又慢慢的繞著墳頭爬......等看清了,才知道他是在給那墳頭清理雜草呢......那時候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那樣......后來聽村里其他老人說,那可能是他娘的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