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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老張家

第九章 活著與尊嚴

我們老張家 草將夫人 3225 2020-04-21 10:07:38

  在大時代的背景之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是微不足道的。

  初到D市的父親是迷茫的,他的內心充滿著多少惶恐與不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父親放下拉著我的手,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團紙,小心的展開。這是之前姑父給他寫的紙條,上面有他的住址。

  “D市G區(qū)Y街道......”父親拿著紙條,自顧自的念叨著,一臉的茫然......

  “爸爸,我們要到哪去?”我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不遠處一座座平地而起的高樓。我的心里充滿著興奮與恐懼。

  “我們要去找你三姑父,先找到他再說?!备赣H把紙條放進褲兜里,收起迷茫的眼神,然后堅定的再次把我抱起來,用憨厚而沉著的聲音說道:“人太多了,爸爸還是抱著你吧!我們走嘍,找你三姑父去......”

  秋天的天空異常湛藍,而D市的陽光又似乎藍的更加厲害。D市是一座隸屬中國東北三省的港口城市,相對于東北三省其他城市的經(jīng)濟實力來說,這座城市的經(jīng)濟實力絕對可以排在前三位。

  那時候南方城市剛剛起步,經(jīng)濟發(fā)展尚處于上升階段,就業(yè)機會雖然多,但是很多企業(yè)的名聲并沒有打出去,我們這里的人對那里都比較陌生,另外聽說南方那邊的企業(yè)和工廠對務工人員都有所要求,有限制性。所以,我們的父輩們還不敢前往那里闖蕩。

  而相對于南方的起步與情況不明,東北三省的重工業(yè)發(fā)展是我們那里的人都知道的,我爺爺那一輩就有很多人流向了東北三省的幾個發(fā)展較好的重工業(yè)城市,并在那里安了家落了戶。

  后來,東北三省的發(fā)展雖然有些減弱,但在90年代初的時候依然蓬勃,就業(yè)機會也比較多,并且對務工人員的文化水平要求不高——只要你能吃苦,能干活,你就能勝任。

  所以,東北三省在八九十年代的時候,依然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們外出務工的首選。

  “晨輝啊,你看你都來了一個星期了......”三姑父在父親來他“家”白吃白住一個星期后,終于忍不住的欲言又止的開了口。“你這天天出去找活干,也沒個頭緒......”

  “俺三哥,我知道,這一個星期給您添麻煩了!”父親知道三姑父想說什么,他不等三姑父把話說完,趕忙賠笑道:“你看,我這咋辦?!跑好幾個工地了,人家都不缺人,還嫌我?guī)е鴤€孩子?!?p>  三姑父其實并不是我的親姑父,是爸爸堂姐的丈夫,早些年來到D市打工,混得不錯。今年過年的時候,他來我們家吃飯,和父親吹噓著D市多么多么好,掙錢多么多么的容易。父親聽了很是心動,但是當時因為在H城市工地上的活還沒干完,工錢也沒有結,所以當時就沒和他一起來。后來父親結束了H市工地上的活,但是在最后結工錢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人家遲遲不給他工錢。

  父親說,那時候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時常發(fā)生,他早已習慣。只是每次干半年的活,要半年的錢,真的太耗時耗力。更重要的是,這種情況使他一年下來,原本掙的錢也所剩無幾。

  所以,最后他索性連拖欠的那點工錢都不要了,前來投奔三姑父。

  來到之后,才知道三姑父其實并不給任何打工,他每天就靠“拾破爛”生活。拾破爛,我想不用我多做解釋,你們應該知道那是一份怎樣的工作。

  用三姑父的話說,這個城市遍地是黃金,只要你肯干。拾破爛是一件不需要任何本錢,只有收入的工作。你所消耗的不過是一點點體力而已。

  呵呵......不過是一點點體力而已,說起來多么輕松。但是我知道,這對于父親來說,可能不僅僅是一點點體力的問題了。

  三姑父說,他每天早上八點之后才出去,因為那時候人們剛剛出去上班。

  “很多人上班都有扔垃圾的習慣,所以你去早了沒用。中午吃過飯,再溜達一圈,又是一袋......緊接著就是晚飯后了......你還不用去太遠的地方,就周邊隨便溜達一圈,很快就能撿一大袋。易拉罐、塑料瓶、紙殼.....到處都是,一天下來,幾十塊錢就到手了......你說你干啥去?!”三姑父知道父親這種情況很難找到工作,于是干脆鼓動著像他一樣“下海經(jīng)商”,拾破爛去。

  “俺三哥......你知道的......我不行......我干不了......”父親一聽三姑父想讓他拾破爛,立馬支支吾吾的反對著。他不敢用強硬的語氣拒絕他,畢竟此刻他還寄人籬下。

  我那時還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那么抗拒“拾破爛”,可能在幼小的我看來,在垃圾堆里找東西,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難道拾破爛比在工地蓋房子或者拎水泥桶更讓他疲憊嗎?

  當然,大人拾破爛和小孩在垃圾堆里找玩具,應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吧!

  我父親,曾是我們村出了名的“書呆子”,是老師眼中那個“極聰明”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大伯在婚后生了四個女兒之后,依然沒有兒子;又或者緊接著結婚的二伯能立馬給爺爺奶奶生個孫子,也許父親就不會被爺爺奶奶逼著結婚,也不用一邊上學,一邊娶妻,最終沒有完成學業(yè)。

  一直到現(xiàn)在,父親與母親拌嘴的時候,都會看似開玩笑的抱怨道:“如果當年不是你一門心思的想嫁給我,在我們學校門口堵我,我現(xiàn)在早不知道飛哪去了?!......”

  總之,父親的一生有多無奈,也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七,爸爸出去一趟,你在三姑父家好好呆著......聽話,不要亂跑,知道嗎?”在三姑父和他促膝長談的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原本哄著我睡覺的父親忽然坐起來對我說。

  “你要去哪?”一聽父親要出去,我警覺的坐了起來。這段時間與父親形影不離,我看到了他一次次被工地還有工廠拒絕時的無助與失望。

  我知道我拖累了他,因為帶著我,他才找不到工作。是啊,誰愿意要一個帶著孩子的工人呢?耽誤干活不說,萬一孩子出了什么事,多糟心啊!

  可是......父親這大半夜的要出去......難道是......不想要我了?

  “爸爸出去辦個事,一會兒就回來,小七聽話!”父親越是好言安慰,我越是不安。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不要丟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從被窩里爬起來,雙手緊緊的摟著父親的脖子不肯放手。

  “小七??!你爸去拾破爛去,你跟著他干嘛?!”隔壁床上的三姑父聽到我們的談話,不耐煩的嚷嚷道:“這東北的天氣不像咱家,外面冷得很吶,你就在被窩里安心睡吧!”

  三姑父租的這間房子十分的狹小,一間屋子不過三四十平米,屋里、床底下都擺滿了他從外面撿回來的破爛,再加上還有個做飯的灶臺,那擁擠的場面不用詳說,大家都能想象到。

  所以,父親摟著我睡的小床和他的小床挨得很近,以致他的嚷嚷聲讓我覺得十分刺耳。

  “我不要,我就要和我爸爸一起!”我轉過臉,憤憤的向三姑父抗議道。那感覺就像,我們父女聊天,關你什么事?!

  “哎......好吧......好吧.....爸爸帶著你!”父親知道我是個倔強至極的孩子,只好勉強同意了?!皝?,我給你穿上衣服!”

  正如三姑父所說,深秋的東北夜晚真是寒冷??!再加上D市三面環(huán)海,那海風嗖嗖的順著脖子往身體里灌,我禁不住打著一個接一個的寒顫,牙齒也不自覺的上下碰觸著。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你看外面多冷!”父親拉著我的小手不停的揉搓著,另一只手扶著肩膀上空蕩蕩的麻布袋。

  “爸爸,我們都走了好久了,我們這是要到哪去嗎?”三姑父說父親出來是拾破爛的,可是我們已經(jīng)走過好幾條街了,仍一無所獲。

  “小七......你知道爸爸......你知道爸爸出來干嘛嗎?”父親忽然停下腳步,蹲下來看著我說。

  “爸爸出來......拾破爛......你知道拾破爛是做什么嗎?......你看,那個綠色的大鐵桶嗎?”父親伸手指向了不遠處的一個綠色的——大概和我個頭差不多高的桶,艱難的故作輕松的說著?!澳抢锩嬗邪职窒胍臇|西......可是......爸爸......”

  “爸爸,你不敢嗎?不敢去在里面找東西,因為那是人家的東西嗎?”我看父親欲言又止的樣子,胡亂的猜測著。

  “不是......那都是人家不要的東西......”父親無奈的苦笑道。“好啦,小七乖,你站這等著爸爸,我去......看看......”

  父親說完把我抱到旁邊花壇的石板上站著,撫了撫我的頭發(f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向了那綠色的垃圾桶。

  由于垃圾桶離我們不遠,所以父親把我放在花壇的石板,我不覺得害怕,我知道,父親一直都在。

  可是對于父親來說,那短短的距離對他意味著什么?是什么讓他的步伐邁的如此艱難呢?我不知道。我只是站在他身后興奮的看著,仿佛父親在去尋找魔法寶藏的路上,而我期待他會給我?guī)б粋€五彩繽紛的魔盒......

  “我第一次拾破爛,拉著小七路過一個又一個的垃圾桶。對每一個垃圾桶,我都深深的抵觸,但又深深的渴望......最后,我終于鼓起勇氣走向一個垃圾桶的時候,我才知道那種感覺......我害怕,我羞愧,我惡心......我邁出的每一步,都能聽到尊嚴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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