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江猶唱后庭花（2）

　　關(guān)師傅死了，世上再也無人疼她。

　　驚鵲一肚子怨氣全撒在不會開車的素蝶身上，她日日穿一身孝衣坐在麗景戲園門檻上大哭，鬧著要楊素蝶賠她一個師傅。

　　關(guān)師傅之死非素蝶直接造成，她本不想去應(yīng)這個罪名，但那執(zhí)拗的丫頭每日在門口哭鬧，戲園的生意多少受了些影響。

　　素蝶煩了父親的斥罵，不情愿地令人拖她到戲園后院。

　　驚鵲當(dāng)她是要殺人滅口，心里膽顫，毫無之前的倔強樣子。

　　素蝶斜倚在石桌上，托著香腮輕蔑道：“叫什么名字？”

　　她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抬頭去看，眼前的人臉龐稚嫩，年紀(jì)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心中的懼怕便少了幾分：“小花兒?！?p>　　“誰給你起的？”

　　“關(guān)師傅。”

　　素蝶戲謔：“你可聽過‘明月別枝驚鵲’？你這般膽小與那驚鵲何異？以后你就叫驚鵲。”

　　“我的名字，我要自己做主?！?p>　　“喲，你倒有了主意？”

　　素蝶目光一冷，伸出雙指輕抬她的下巴，那懼怕的眼神中夾雜著一絲蔑視。

　　素蝶冷笑：“你瞧不起我？”

　　驚鵲心中一凜，連忙否認(rèn)：“并無……”

　　“實話說罷，我不與你計較?！?p>　　“關(guān)師傅說，戲子與娼妓無異。”

　　素蝶心中暗笑：分明是你這般認(rèn)為，卻要帶上關(guān)師傅。這丫頭膽子雖小倒也算是伶俐，會看臉色行事必能在這亂世之中保住性命。

　　素蝶也不戳穿她，尖利的指甲在她嫩滑的肌膚上劃過。

　　驚鵲一陣驚顫，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素蝶劃花了自己的臉。

　　“今日起，我就是你師父?！?p>　　驚鵲心有質(zhì)疑，但瞧見素蝶身側(cè)的兩個糙漢子，終是閉了嘴。

　　莫看素蝶如今這副落拓不羈的模樣，早年間她在北平最大的廣泰樓初次登臺亮相，以一曲《洛神》嶄露頭角，時年不過十三歲。

　　素蝶的父親是梨園中的名角，她自小耳濡目染又頗有天分，在父親精心的教導(dǎo)下，不僅唱念做打樣樣扎實，手眼身法步也是深通意韻。

　　素蝶的戲本就唱得好，臉蛋又生得嬌媚，再配上一身漂亮衣裳和精致頭面，引得諸位看客如曹家三父子般神魂顛倒，日日打聽素蝶的行程。

　　素蝶年少成名，直爽的性子中又添了幾分傲氣。她周旋于那些豪門少爺之間，從不拒絕也不接受。偶爾起了戲耍之心故意挑撥幾句，惹得兩方大打出手，她卻在一旁吃茶笑看好戲。

　　素蝶心思澄明，早早斷了那無知無用的天真。

　　而驚鵲不懂，只當(dāng)她是浪蕩，每每看到此番場景，心中對她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民國二十六年夏，驚鵲隨素蝶學(xué)藝的第六個年頭。

　　素蝶突然決定嫁給長她二十余歲的富商李蘭生。父親起初有些反對，但想到李蘭生家中富裕，正妻多病羸弱，也不再有微詞。

　　成婚后不久，日軍突然炮轟北平西南的宛平城，一時間人心惶惑，唯恐華北成為偽滿第二。

　　李蘭生在素蝶的勸說下棄了北平的家業(yè)，攜親眷逃去南京。

　　逃離北平的那日，天是灰蒙的，空氣中彌漫著恐懼的味道。

　　踏出東交民巷所見到的仿佛是另一端的世界，飛機(jī)低吼著從頭頂掠過，百姓四散奔逃，繼而轟隆一聲，驚鵲被炸飛的石塊擊中腹部，痛得差點背過氣去。

　　素蝶從父親懷中鉆出來，滿地的鮮血晃得她有些發(fā)暈。

　　李蘭生一把拉起她：“快走！”

　　素蝶頭腦發(fā)懵地跟他走了一段，突然甩手毅然往回跑。

　　她不敢相信父親就這么死了。

　　奔回到那片血泊前，素蝶顫抖地抓住那只蒼老的手。

　　父親微睜著眼，微弱的聲音在飛機(jī)巨大的扎扎聲下時有時無：“素蝶……他若待你不好………積蓄……不要委屈……”

　　話罷他艱難地從行李中扯出一個鼓囊的布袋，素蝶連忙伸手去幫忙，不料布袋散開，掉出十幾根小黃魚和幾張薄紙。

　　素蝶瞬間明白父親的意思，再一回眼，父親已經(jīng)失去了生氣。

　　七月的最后一天，素蝶總算逃到了南京。那邊戰(zhàn)火紛飛哀慟遍野，這邊仍是一副繁華熱鬧的景象。

　　素蝶沉于喪父之痛不大搭理李蘭生，放任他與窯姐兒廝混，從未去問過一句。每日無精打采地躺在藤椅上，望著父親留下來的那幾張地契發(fā)怔。

　　直到那日驚鵲踉踉蹌蹌地拿著報紙跑進(jìn)來，口中喊著“北平淪陷了”，素蝶才恍然從夢中驚醒。

　　不過短短幾日，北平就屬了他國的名。素蝶一腔憤懣郁在心底，卻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是一個下九流的戲子罷了，又能做些什么？

　　素蝶想起父親臨終遺命，眼中流出一滴清淚。素蝶深知李蘭生的為人，自知嫁他必受委屈，但若能在亂世中護(hù)得家人周全，受點委屈又算什么？她極力勸說李蘭生離開北平是為保命，豈料父親竟因此喪命！

　　父親已經(jīng)死了，她又何必再受這份委屈，不如去尋回自由身，重整父親留下的基業(yè)。

　　如此，才有了春和戲園的那一鬧。

　　素蝶在房里聽到驚鵲的哭聲，心中怒火已被她澆息了大半。素蝶拉開門，倚靠在門前的驚鵲冷不防地摔了進(jìn)來。

　　一張秀麗的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極為惹人憐愛，但在見到素蝶的一刻又轉(zhuǎn)為黑臉，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地上。

　　素蝶又好氣又好笑，在驚鵲面前蹲下：“始終還是孩子心性?！?p>　　驚鵲白了她一眼，挪過身子背對著她。

　　“我知道你恨我。”

　　素蝶也在地上坐下來，柔聲道：“你跟了我六年，我也教了你六年。這六年來我和父親不曾虧待于你，如今我想在南京重開父親的麗景戲園，你可愿意幫我？”

　　驚鵲反駁道：“縱是不曾虧待，也不能洗去害死我養(yǎng)父的罪過?！?p>　　素蝶心中又起怒意，起身道：“你既不吃敬酒，那滾出去罷，以后你我見面就是仇人?！?p>　　驚鵲突然心慌，急忙回身抱住素蝶：“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