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著桃花飄過九曲回廊,花香也輕輕淺淺地落在來來往往的人身上,他們步履匆匆卻姿態(tài)平穩(wěn),行走間悄無聲息,天地間只聽得流水潺潺與枝頭鳥啼。
許久,寂靜的涼亭紗幔里傳出幾聲不成調(diào)的琴音,似是無心撥彈,又或者凌亂不堪,恰如其心。
秋云謁若無其事地捧起茶杯輕呷了一口,溫聲道:“知言,你心亂了?!?p> 溫知言聞言心間一顫,再抬頭眼中泛著瑩瑩淚光,她望著秋云謁依舊氣定神閑的模樣,良久終是垂下眼眸,低聲道:“抱歉,老師?!?p> 秋云謁雖是她的表哥,但她幼時蒙秋云謁親自教導(dǎo)琴棋書畫,所以一直喚他老師,后來漸漸長大了,也就叫習(xí)慣,改不過來了,唯有在外還謹(jǐn)記著禮法恭恭敬敬喚一聲秋世子。
瑩白如玉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子上的浮雕,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就似置身于云霧之中令人捉摸不透,仿佛隔岸謫仙,踏波而來。
他輕笑了一聲,“知言,琴聲即心聲,更何況,你的琴還是我教的?!?p> 溫知言咬了咬唇,道:“知言明白。”
秋云謁低嘆了一聲,青瓷杯子在掌間把玩著,仿佛白雪竹葉相映成輝,“那你可知道,父親有意讓鎮(zhèn)國公府與溫家聯(lián)姻?”
溫知言猛地抬頭,秋水眸睜得大大的,盡是不敢置信,“怎么,怎么會,世子是知言的老師……”
“你是溫家唯一的嫡長女,而我亦是唯……”他頓了頓,神色有些灰暗,“而我亦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鎮(zhèn)國公府百年傳承,榮盛已極,當(dāng)急流勇退,保全自身,與詩禮傳家卻外無依仗的溫家聯(lián)姻是最為妥帖的,溫家在朝堂勢單力薄,也需要鎮(zhèn)國公府的扶持。這場聯(lián)姻,對國公府,對溫家,都是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p> 他平靜地望著身子微微發(fā)抖的少女,“知言,身為世家子弟,我們不過是待價而沽的貨物罷了,比那些身份低下的市井小民更為身不由己。”
溫知言定了定心神,迫使自己直視秋云謁的目光,卻在觸著他淡漠無情的眸子時心間一冷,世人說他是云上仙,卻不知高處不勝寒,神仙亦無情。
“老師明明也不想娶知言,又何必在此相勸呢。又或者,”溫知言壯著膽子昂起頭,“老師是想借知言的手毀掉這樁婚約?!?p> 秋云謁望著少女鼓足勇氣卻臉頰微紅雙手輕顫的模樣,清雋的容顏上神色淡淡的,不為所動,“明兒是明熙長公主的游園會,此刻帖子大概已經(jīng)送到溫家了。公主雖年幼,卻是皇上唯一的親妹妹,是天下第二的尊貴,與她交好,對你對溫家,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溫知言忽然想起那日街上暗紅羅裙明艷如光的小女孩,那就是公主嗎?
她斂住神情,低聲道:“是?!?p> 潔白的紗幔被初春尚存著幾分涼意的風(fēng)拂起,飄動間似湖面上蕩開的白霧。秋云謁依然坐在原地,面色淡漠地凝望著掌間蜿蜒的紋路,良久,又輕輕合上。
成烈的聲音從庭外傳來,“世子,溫小姐回去了?!?p> 秋云謁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
成烈遲疑道:“溫小姐面色不大好看,出門時還差點絆了一跤?!?p> 秋云謁抬起頭,隔著紗幔,那淡漠的視線卻讓他感覺重石壓身,“你到底想說什么?”
成烈道:“長公主也給國公府遞了帖子,當(dāng)年世子曾救過公主一命,于情于理,世子都當(dāng)去的?!?p> 亭內(nèi)陷入了沉默,落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假山上,流水上,飄飄蕩蕩,無所歸依。
他的聲音朦朧而干澀,“讓二公子去吧?!?p> 成烈驚道:“可是二公子……”
秋云謁似是方才從夢中驚醒,自嘲一笑,“也對,如今,我可是管不著他了?!?p> 而且,聽說那丫頭前幾日可是當(dāng)街扇了他兩巴掌。
不過,依著他的性子,依著他對他的了解,他會去的。
依著祖宗的規(guī)矩,皇子皇女年滿十三便要出宮別府而居,平時沒有詔令極少入宮。虞清詔雖想留虞若在身邊,卻也不好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提前幾年便開始大修公主府,設(shè)計之精巧,用料之珍貴,人力之巨大,可謂傾盡財力,一座壯麗華美仿若行宮的公主府,就是明熙長公主權(quán)勢地位最毋庸置疑的象征。
虞若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一會兒扶扶玉簪,一會兒又撥撥步搖,燦爛的笑容襯得原本嬌美的容顏更明艷耀眼,她拉著顧娘子的手,嘟著嘴似在撒嬌一般,“乳母,乳母,你看我這衣服,是不是過于夸張了些,要不要換個清麗自然的,瞧著端莊溫婉些?”
顧娘子拍拍她的手,慈祥地笑道:“我的小公主,怎么都是最好看的。況且今日是你的游園會,滿京城的貴女小姐都來了,你自然得華貴些才壓得住這滿園春色?!?p>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何況虞若容貌清艷嬌美,氣質(zhì)活潑靈動,高貴華麗的紅色才是最襯她的。
她知道她的心思,壓低了聲音道:“公主,也希望那人一眼便瞧著你不是?”
虞若耍賴般抱住了顧娘子的腰,扭著身子蹭了蹭,道:“乳母!”
顧娘子見她害羞了,會心一笑,也不再臊她了。
她的小公主啊,長大了,又好像沒長大。她只盼著她一片芳心,不會錯付。
園子里已是花團(tuán)錦簇,小姐們?nèi)箮эh動,香氣襲人,行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煞是動聽,見著熟悉的人了,便眉眼含笑著上前,談笑打趣,一舉一動盡是春日風(fēng)情。公子們也三五成群,談天說地,插科打諢,自成一派。
虞若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他們自行游賞玩樂去了,因著她年紀(jì)小,雖是身份尊貴,他們也并不畏懼她,只覺得這位小公主靈動嬌美,便是擺著高傲的架子也可愛得緊。
不乏有公子小姐前來搭訕獻(xiàn)媚,虞若一一微笑點頭回應(yīng),儀態(tài)端莊,語氣親和,叫人如沐春風(fēng),可言語間卻是滴水不漏,讓人半點便宜也沾不著。
宛如一只外表溫順卻心思狡黠的小狐貍。
眼光忽略過站在人群后局促不安的溫知言,虞若眼睛一亮,禮貌地與眼前仍滔滔不絕的公子哥告別后,徑直朝她走去,笑得眉眼彎彎,“溫小姐,我們又見面了?!?p> 溫知言剛才一直在人群邊緣徘徊躊躇,卻不想她會來找她,倒是愣了愣,方才福身道:“知言見過公主。”
虞若鼓起腮幫子,圓圓的臉像只軟軟的包子,看著就讓人想捏一把,“我都幫你出了氣,你卻還對我這么見外,真是叫我傷心?!?p> 溫知言面色一白,搜腸刮肚想著回話,卻見虞若笑嘻嘻地一把拉住她的手,“好啦,我逗你玩的。我看你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就想鬧鬧你,你別忘心里去啊。你平時應(yīng)該極少出門吧,如今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可得盡興而歸,別拘著自己啦。走,我?guī)闳ネ妗!?p> 她不由分說拉著溫知言就走,其他人見一個小官之女卻入了公主的眼,心里俱是憤憤不平,也想跟上前去,卻怕惹得公主不高興,只能藏著那點小心思繼續(xù)談笑風(fēng)生,暗地里卻把銀牙咬碎。
虞若拉著溫知言在回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來到一片幽靜的竹林,沿著那青石磚砌成的小路深入,一片蒼翠碧綠,又走了片刻方豁然開放,只見一圈籬笆圍住一個小茅草屋,院里石桌上擺著幾盤潔白晶瑩的糕點。
風(fēng)吹竹葉,沙沙作響,一片幽靜安詳之色。
虞若笑道:“我猜你愛安靜,便自作主張帶你來這?!?p> 溫知言笑里也有了幾分真心,“知言喜歡,謝謝公主?!?p> 虞若擺擺手,捻起一塊糕點毫無形象地拋進(jìn)嘴里,用袖子隨意地擦擦嘴,“我當(dāng)你是朋友,你可別給我搞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你喚我若若吧,我皇兄也這么叫?!?p> “公主身份尊貴,我……”
“哎哎哎,都說別整那些虛的了,我見你長得漂亮,性子又和善,心里歡喜才想與你親近的。而且我雖有幾個姐姐,卻關(guān)系生疏如陌路,宮里的人也多是虛偽奉承,我一直想知道有朋友是個什么滋味。你心里干凈,與那些人不同,我是真心想與你相交。”
一來,這姑娘合她眼緣,不比那些愛裝柔弱博同情的小白花,她是真的溫柔善良,端莊嫻雅。二來,她是秋云謁的表妹,她也想從她那兒探些大哥哥的消息。
溫知言望著她干凈澄澈的眼,秋水眸微微顫了顫,似一片竹葉悄無聲息落在她心間,她笑了起來,溫柔又美好,仿佛世間一切塵埃都落不進(jìn)她的眼睛,“那若若,喚我知言吧。”
虞若見她笑了,雙臂攬住她的脖頸,孩子氣道:“若若最喜歡漂亮姐姐了。”
天光清朗,少女笑容明艷干凈,似佛祖掌心的凈水。
溫知言沒有告訴她,她也是她一生中,第一個朋友。
無山蘄
我的小茉莉知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