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話語似凝在空流中久久不散,嬰寧此刻回想起來,師尊那蒼老的面額上谷紋皺起如山河般沉重,滿頭的銀發(fā)白花花卻如歲月溫良地翼護著自己,不覺異常觸動。
也是為了化解言談后的尷尬,也是為了掩藏不堪收拾的心緒,嬰寧突然一臉不正經(jīng)地向龍君喚了一聲:“嘚誒!不準備點評點評切磋中的得失么?”
見嬰寧切換表情,語言模式但作改易,那前話便再不合適再提,反正來日方長,殊不知嬰寧雖然口上不說,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認真至極的,以后的事索性就以后再說吧!
前言如水流被突然截斷,龍君也隨任地照應下來,對他和嬰寧而言,語言從來不是結果的,也從來不是過程的,它隨時可以中斷,而從其中前露出來的語言斷層這一可中斷性,才是語言的真正面目,才是語言的真實地貌,他們早就習慣了。
龍君語詞妥帖自然,一臉導師樣貌:“變化已極,收放自如,前番劍法體系全備,劍意端方渾然,堪為將帥;后來步法輕靈縹緲,步伐精微神妙,超絕獨立?!?p> 嬰寧對此卻不滿意,沒說到缺憾處便搔不到癢處:“不足呢?”
龍君道:“在先那劍法自是凌厲,而境界之間往往跨越維度,可知進境似過于兇險,鋒芒太甚恐會傷及自身,非智巧之輩難以駕馭;后來那步法進退有據(jù),處置得當,看似輕盈簡潔,實則暗藏關鑰,乃是大巧若拙的設計,若非天心自足,當不得其妙?!?p> 嬰寧對此仍不滿意,龍君所言不虛,但仍不是他想聽的,若只涉及到功法的品性點評的工作,全然不必要龍君這等修為深湛者來故作鑒別賞識,問題在于,功法在設計層面還有否補足和增益的空間,以及如何增進這潛藏的可能性!——這,卻并非凡夫巧詐之輩所能模仿的了,沒有真功夫,不拿出真東西,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嬰寧獨愛聽辛辣的點評,切磋交涉非得透盡事理名相不可,若非如此,便只覺所有的操勞都只是在虛耗時間和體力而已,龍君素來知之,只好對他莞爾一笑,兩手一攤表示無奈——這剝削壓榨人的惡鬼嬰寧,儼然不掏空自己絕不罷休!
龍君太息一聲:“好吧,那就別怪我了!”
嬰寧一哂,接他道:“合當如此!”
龍君白他一眼,再不管顧,只任他貧耍也罷,咬定青山穩(wěn)定言語的內(nèi)涵也就是了,遂緩緩道——
“劍法凌厲,鋒芒太露,此系最為關鍵者!觀你舞劍時的意念身法,似并不注意劍招之間的搭接,可見此套劍法乃是意氣匯通的路數(shù),單以劍意為尊而輕忽劍招變化,故而境界領悟和修為高低對劍氣威力的影響最為明顯,修習者若非先具基礎,自保猶且困難,御敵更是妄想,宛如天生神力者未經(jīng)調教,空負造化而不得發(fā)揮機要,臨了也是枉然,須輔以成熟劍招打底為好,而基礎劍招以突刺抹削等簡白直接者為佳,宜應常加實戰(zhàn)錘煉為好!又《劍經(jīng)》謂‘以力破巧未若力巧俱破,發(fā)力于無仞,復發(fā)軔于無力,以心御劍,化虛為實,以無為有,妙在其中矣!’,此套劍法得之。然劍法劍意至為強大,可堪以劍證道,若就此收覆,未免十分可惜,故我以為,當為之施舍造化,引入神通,以此融入修行,則前途不可限量。另則是,劍法本以劍意為尊,境界每突破一層,威力便更增一層,倘若后境未對前境有所補足,則最先的幾重境界較之后來的境界最終必然陷落到相對無用的境地中去。我的對策是,務須打通境界之間的關節(jié),使諸境界的維度互相連通,如此彼此加成,威力或增十倍不止!”
莫愁劍以境界為基礎,循序漸進,進境愈到后面威力愈大,確實如此,有一點龍君倒是說錯了,此劍法并非不重劍招,而是在劍意面前劍招隱退了,也并非沒有配備基礎劍招或者根本沒有基礎,妙就妙在這一點上,莫愁劍因劍意強大,對劍招的要求就變得異常刁鉆,因此,非至為有效的難劍招以達成與強大劍意同樣驚人的戰(zhàn)斗效果,畢竟若不能擊中對手,再強大的劍意也是枉然的,為此,嬰寧不僅未點化劍招,甚至連劍招的名字都沒有預備,一切全靠臨機一擊,這樣才能因人而異使出最適合習劍者的本命劍招,而經(jīng)此淬煉而成的劍招,不僅威力不減,也必然強大而全面,可堪貫穿諸重境界始終而妙用無窮。
然而,難點也往往在于突破境界必然經(jīng)歷兇險,因而習此劍者,亦必非智慧勇毅者不能承擔。嬰寧選中劉子妍練習此劍,正是考慮到她的心性閱歷可堪造化,從實際的情況來看,劉子妍修習莫愁劍時,第一重斷劍絕情、第二重莫愁無憂以及第三重驚虹之劍的效果都堪為極佳,只在第四重落玉飛花時有所滯澀,雖然未若自己演戲時流暢,卻也算得上超一流的執(zhí)劍人了,畢竟自己練可以練到如臂使指如懿如意,而將其教授出來卻極為不同,受到諸多層級言說不能表達的損耗不說,一些因人而異的東西更是需要慢慢觀察,更何況男女有別不少東西本就是嬰寧的盲區(qū),若非劉子妍報備也勤,問題和困難只會更多。
龍君提出的引入神通的劍意,與嬰寧的設計不謀而合,三醒劍正是這一思想的直接后果。至于聯(lián)通諸維度,打通諸境界間的關節(jié),嬰寧對此不是沒想過,卻因想法太過理想而難以實現(xiàn),殊不知萬丈高樓平地起,若無基石便會地動山搖,饒是他自己用劍,也還有諸般限制,理論上此法可行,若是能實現(xiàn)聯(lián)通,威力何止十倍,九層境界疊加,光威力的遞增就將是一串天文數(shù)字——
——即或是對于自己的修持,目前嬰寧的策略,也只是利用新進領悟的實相境界,另行造境,尚且處于試驗階段,即或最終證明能夠通行,而要到這一步,對劉子妍來說還很遙遠。
恰是龍君神體無敵,以后有了這抗打的陪練,劉子妍的實戰(zhàn)訓練將更加全備自不待言……
嬰寧不知為何,橫一想起徒弟劉子妍,不覺心中泛起酸楚,起初只當是前番憶念師尊收束不凈有了牽惹,故而收卻意念聊作治愈,直待終于確定無效且并未稍稍減緩,才確然下來,原來此刻,自己是真的懷想這位弟子了——嬰寧不曾想過,自己何時有了牽掛,何時又牽掛得恁深!
在他的神識中,劉子妍的影子久久揮散不去,而意念成像后浮現(xiàn)的卻盡是她化作晶石散落無垠的樣子,似此怎不令人起念懷想。
除卻龍君的測探之外,嬰寧還曾無數(shù)次徑直耗費元神而用神眼掃描望湖周邊界域,即是在與龍君切磋戰(zhàn)斗之時,這樣的掃描也未曾停歇過,即使是在親眼看到她神識散盡真我破碎后,嬰寧也并不相信劉子妍會就此身死道消。
不知從何時起,這位弟子早如自己的兒女一般化入骨髓,骨肉離身,嬰寧相信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只要還沒有找到她的遺跡,他就斷然不能接受那僵硬淺白的結果,盡管到目前為止,界域內(nèi)劉子妍的生機全無。
他還有那么多的故事沒有講完,還有許多的疑問還留在劉子妍那里,還有許多話沒有對她言講,最重要的是,莫愁劍法還沒學完,任務沒完成她怎么可以死去呢?她保證過的——嬰寧記得清楚。
正所謂:心緒端方無計量,當時只道是尋常,渾潭攪擾澄清后,但得動念亦堪傷!
嬰寧的神識又掃過一遍這廣袤的空域,從他黯然神傷的蹙眉凝神里,早分不清責任和情分究竟各自占了多少,更不必問耗費的元神與不可遏止的意愿在此起彼伏間最終是否能得償所愿!
嬰寧的神識在神域中忽然有所悸動,似乎敏感的心緒又起了一層波瀾。
神域中,青鳳光華深斂,在嬰寧的矚目下,亹亹然又喚出一聲啼鳴,似一種莫名的意愿催動著,嬰寧不自覺地拂袖一起,廣袖便若書頁一般漫展開來,而圖畫則在眼景中定格下來。
那片熟悉的場域,那片熟悉的意識空域,正是劉子妍的意識界域,那是她命魂隕落的地方,那是她命格破碎的地方,那是她神域坍塌的地方,那是她真我湮滅的地方,嬰寧對此,又何止是熟悉而已。
這片意識的界域里,如今空無一物,只剩下虛空仍在自由地漫游著,光華不起,在無邊的惆悵無聊之海中曾翻不起哪怕一朵有趣的浪花。
清空的境遇里,嬰寧只是個不來不去的影子,他不是虛空的主人,也不愿意只做界域的過客,只是在低低回回深深淺淺的凝望中,如果可能,應該讓這里開滿花葉,結果暗香浮動搖曳生姿。
思想到了深處,嬰寧忽然起了勁頭,便向龍君開始演練拆解。
龍君的眼光向來也高,嬰寧看中的正是這點,龍君耿介剛直,手上的功夫往往比嘴上的要強上七分,此故往往沒說出的精髓往往只能上手才能見得,十分的東西嘴上恐怕有三分已經(jīng)很了得了,故對理論立論有所抵牾的地方嬰寧從來不會小覷。
一面照應著界域的風吹草動,未曾有所懈怠;一面和龍君拆解劍法,莫不武動翩躚。時辰似過得相當快當,彌然間物換星移頗有幾度秋移的況味,在瀟灑流利的舞姿之中颯颯踏踏宛如一段夢幻,驚擾了時光卻驚擾不了歲月。
演練頗有成效,嬰寧對龍君在劍法的細節(jié)上的意見幾乎照單全收,再加上自己在拆解中的一些新發(fā)現(xiàn)和新領悟,早不覺收獲滿滿心中似樂開了花。
拆解還在繼續(xù),大要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卻忽聽得吳淺竹在小室內(nèi)有些動靜,二人才先后一個閃身,依序到了小室,但見吳淺竹氣韻加身,元神清透而靈氣充沛,儼然是破境了。
吳淺竹天心琉璃,修為平平,若以尋常算法,她至今還是個筑基期的小修士,而嬰寧倡導以道境為衡準,從實力上來說,如今道境從體極境跨入虛空境,已不是尋常的筑基修士可以敵手的了,饒是他融合期的高手,也有了一戰(zhàn)之力,況且道境跨越后,更有著尋常修行者所不具備的道境加持——從入微到破妄,她的感知更加靈敏更加強大了。
見到吳淺竹這邊傳來好消息,嬰寧不吝贊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肯定,趁著龍君的習練溫熱,更笑將著對吳淺竹道:“淺竹,龍君在此,但可一試鋒芒!”
吳淺竹應聲而出,對龍君搭手施禮道:“師伯請賜教!”
嬰寧這家伙,在先折騰一番還不夠,還來?龍君一臉無奈,搞得吳淺竹都不敢確定是否要順著師尊的話叨擾,直待龍君又瞥見吳淺竹那一張?zhí)烊粺o公害的甜美面孔實在不可拒絕,只好硬著頭皮端起滿面的笑容向吳淺竹輕松示意,心中卻直罵嬰寧真不是個東西不迭。
“淺竹,你龍師伯功力深厚,直管放心大膽全力出擊,你還傷不到他!難得龍師伯親身指導,要抓住機會跟師伯學習!”情況一旦確定,嬰寧卻扇起陰風來。
吳淺竹應聲唱喏:“是,師尊!”
龍君豈不知這嬰寧一肚子的壞水,此刻都用在自己身上了,什么功力深厚,不叫變相說他皮糙肉厚么?真用力是不可能的了,什么傷不到他,這是提醒自己不僅不能傷到他徒弟,更是說即或吳淺竹用力過猛傷到她自個恐怕這帳最終還是要算倒自己頭上,這指導都是好聽的,說難聽點的,這就是把老龍當人肉沙袋了,而且還不能咯著傷著打沙袋的。
要在平日,龍君早和他翻臉,一個龍掌過去非拍死他不可,可眼前的吳淺竹卻確是自己歡喜的,倘若這點苦頭都不愿意吃,要做吳淺竹的導師便也連資格都沒有了,欲戴皇冠先承其重,這點東西他必須承擔下來,哪怕是嬰寧的狡計,也只當是一種最初的考驗。
正念想間,考驗隨即而來,但見吳淺竹凝出琉璃劍,應著一聲“師伯小心了”,一招江山無限泠泠然揮灑而來,劍招清空而蘊藉、步法矯健而輕靈,宛如碧透的山河錦繡華章,涵藏乾坤機杼自出,加之吳淺竹身姿曼妙體態(tài)婀娜,劍氣縱橫盤旋交錯間倒像極了美輪美奐的山水圖景。
龍君不曾想世間還有此劍法,隱隱有一絲絲琢磨不到之處透露出從前嬰寧劍招的影子,吳淺竹使將出來,卻是十分淋漓盡致直可謂曲盡其妙,完全是另一番風致。
吳淺竹的劍法圓熟,劍招拆解變化之后,除了劍氣跌宕起伏在自如地縱橫捭闔而外,更是在劍氣的背后深深地掩藏著某種深刻透辟的劍意,它似乎涵藏廣大而深湛,透過劍氣不斷涌湃出來?!埦贿B幾番在心底贊嘆,這等天衣無縫精妙絕倫的劍法,不高出一個大境界,簡直難以抵擋,若非倚仗著自身修為深湛,怕是也要吃上一些苦頭。
龍君贊嘆還沒結束,但見吳淺竹起躍騰空,浪劍翻旋擺動,朝龍君身上要害蕩去,龍君早做了挨打的準備,便運轉道氣生成一個堅固的護生罩,任她劈砍抹削,卻在一個花心過后,只見四周疊起氣浪,皆呈現(xiàn)劍刃形狀,背負劍意不斷向龍君開啟的護生罩襲來,正是琉璃劍中較適合破障的——一念三千——
——一念三千爆發(fā)力驚人,無數(shù)的劍氣背負劍意透來,饒是你堅如磐石不可摧折的壁壘障礙,輪番上陣也教你水滴石穿淪為廢墟,三千齊射更是威力無窮,更可氣的是,一念三千若能逆向使用,更是高效實用的群傷技能。
還不僅此,隨之而來的是吳淺竹使出心如止水、風月無邊、天心圓滿、無盡芳華、周遍含融一連七種劍招,看得龍君是眼花繚亂幾乎就要目瞪口呆,這一招招各有妙用而又各有神奇之處,一時間弄得不知如何用語言形容……這實在是……
這實在是……龍君忽然想起了什么,前番與嬰寧點評拆解還兀自說他劍法中缺乏劍招,如今這套劍法不僅正恰是劍招打底的,而且精妙絕倫堪為最上乘的劍法無疑,可知千般謹萬般慎還是言多必失了,而自己所要求的,不正是此套劍法所表現(xiàn)的么,不覺這劍法越看越歡喜,這小女子越看越喜歡。
短短二百年不到,從前求學于己的嬰寧如今竟已經(jīng)成長到超出了自己的識見,教龍君怎能不贊嘆,不覺更加堅定了與人族結盟的想法,誓要帶領龍族走出敗落走向榮光!
是以,雖則看著吳淺竹玩耍得高興不忍破壞情境,雖則嬰寧早就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尺度,此番卻也打定主意不得不壞一壞規(guī)矩,讓吳淺竹見識些龍族的真正力量以便她嘆服這預定的“導師”!
注意定下后,龍君忽然狂悖起來,將修為降到吳淺竹上下,憑著龍身堅不可摧的神體,朝吳淺竹攻擊去。
見此,一旁預備打斷隨時出手的嬰寧的行為也收卻下來,龍君既然壓低了修為,吳淺竹自然無事,雖然會艱難許多。
霎時黑潮涌動,龍君出手之際,那琉璃小室順著光線向四圍褪卻瞬間寬闊脹大起來,竟一下演變成一方廣闊的空間。
吳淺竹劍法精湛歸精湛,卻對龍君那超出界域的神體無可奈何,待龍君黑潮壓來,不免一進一退你來我往,大有勢均力敵的意思。
偏也是這龍族血脈的緣故,龍君若在黑潮中附加寒冰或者邪火,吳淺竹便要露出下風來,幾番交往過后,吳淺竹也漸漸熟悉了其中的變故,直待龍君用上寒冰邪火之時,就使出流云步便是。
正思想間,龍君偏就來了一道黑潮暗涌,但落在身前便被吳淺竹順勢挑開,而待將其劈開后卻發(fā)現(xiàn)那尾隨而至的赫然正是寒冰之氣,寒氣順著琉璃劍就往吳淺竹凝來。見此,吳淺竹心下吃了個寒噤,連忙拔劍脫身而出,先是用凌波微步擺脫寒氣的追擊,待拉開幾個身位,這才一個踏雪無痕撤到安全距離。
龍君只道吳淺竹這琉璃劍乃是后發(fā)累積的劍法,欺她修為和境界都還低微,威力還不很大,趁勢就要取個勝利,偏這流云步憑空使出的一瞬,好好的謀劃整個落空,一時寒噤之感電觸全身卻超出受了寒冰之氣的吳淺竹多矣。
如此,二人你來我往忽寒忽熱一時分不出勝負,任她劍法精妙絕倫卻奈何不了神體卓絕,任他道氣莫測高深也捉不住步伐靈逸,打斗陷入難解難分,但見二人來來往往互有亮眼的展現(xiàn),而姿勢絕妙更宛若舞蹈一般高雅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