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櫻子嘆息不止,師兄已經(jīng)是個磨人的妖精了,得了,這次又來一個小妖,以后的日子,怕是安生不了了。凝櫻子端起茶盞,獨自喝了起來。細細品味之下,才緩緩嘆息道:“蒙山的茶確然是要好一些。”
只是這別院嘛,原本也是玲瓏之精舍,別致之雅居,這磚墻乃齊州一流工匠制作,那楠木也是南境運回之珍品,庭植蒼翠莫非奇花異草,瓦上琉璃無不透如寶玉,但有所見一應(yīng)是上等的材料。沒曾想?yún)s是被師兄淺簡地一弄,甚是了無生趣。這一片苦心喲,竟無個人兒識得!
嬰寧笑聲漸消,對雨青禾道:“既如此,你先回去歇息,明日為師要領(lǐng)你們一眾徒弟,神游太虛!”
雨青禾領(lǐng)命,自然歡喜無常,哪里管顧他說什么一眾徒弟實則加上自己也就是三人而已。至于太虛究竟是何物,一時半會卻更是顧不上了,乃斂回形容,施禮起身告退。
這一天來,雨青禾自覺經(jīng)歷頗多,收獲滿滿,心中早是盈筐而溢。走在熟悉的學院路上,她的呵哧呵哧聲卻是那么的悅耳,和著烏夜的蟬鳴,陷入寧靜。
晨初得遇師尊,遂了春別后之夙愿;與二位青衣相逢,堪堪引為閨中蜜友;而所歷險境凡兩次,師尊皆前后來救,一擁一抱堪為回憶;后入神域而鵑鳥可愛非凡,亦頗有意趣;此番得師尊厚愛,前贈紫釵,后正真名,并將邀請同游,可謂恩遇非凡了。
此間種種,一幕幕深入骨髓,教雨青禾這個才二八青春的小兒女如何矜持得住!怎奈何她放露形容,不覺人生達至巔峰矣,不覺際遇來至高潮矣,乃將所有憂愁都忘在九霄,乃將一任懊惱都拋在云外,自是吹吹噓噓一路回寢無疑。
雨青禾走后,凝櫻子乃對嬰寧言道:“師兄,你為何對這十來歲的小女娃也高格如此?”
嬰寧以指代筆,在空流中縱橫捭闔,筆墨曲曲折折寫下一字,卻不知為何又將它推倒揉捏,待蜷開手掌后,復又將其撥付至凝櫻子面前。
凝櫻子牽引他所寫的墨色,一應(yīng)經(jīng)緯盡藏匿于陰伏的莖條中,毫無橫平豎直可言,卻細看每一處線條,莫不狀如山河顛倒乾坤,而隨時漸漸氳化開來者,復又顯現(xiàn)出一派生趣盎然大氣淋漓的山水圖景。卻要從諸映像回倒映現(xiàn)之意念中閃將出來的,才逐漸露出字意形狀——有底有托,儼然是一個道字。
凝櫻子知師兄不喜淺薄的文藝書畫,故多有創(chuàng)制而不必向前輩亦步亦趨。這道字意氣縱橫,形構(gòu)變化之際,頗有機理,而自負有許多超視覺的維度,頗有再造小世界的樣態(tài)而堪堪為世間萬有之模擬。凝櫻子上月見嬰寧的時候,還道他似在真空境、實相境之間,今日看來不覺師兄的境界,果然又精進了!
凝櫻子一臉?gòu)汕蔚匦靶Φ溃骸皫熜?,小櫻櫻要學你這“繞指柔”的功法,你可要教人家!”
嬰寧卻冷冷地望了她一眼:“這你也要學?無甚用處的,而且也不夠秀麗?!?p> 凝櫻子可憐兮兮地凝視著嬰寧,似祈求道:“不嘛,就要學就要學!”
嬰寧瞥了她一眼,只道是:“真拿你沒辦法,不過櫻子,你若真的要學,可是有兩個條件!”
一聽還有條件,凝櫻子熱情瞬間降了三分,卻仍嘟嘟地生氣道:“師兄教師妹功夫天經(jīng)地義,還講條件!不學了不學了!”
“咳,就說你沒三分鐘熱度,女孩子學東西你也得看看是什么功夫,任是那種功夫你也要學么?”嬰寧一時氣急,說她一句。
卻不料凝櫻子抓住機會,放大聲量:“任是哪種功夫?師兄,你道說說是哪種功夫?”
嬰寧一時語塞,只得勉力應(yīng)承她的請求:“你別管哪種功夫,就問你要學什么功夫?點個菜還得報名呢!說不上來我可教不了?!?p> “哪種功夫都不論,教什么在你,學什么還在我呢,哼,你就是不愿意教,你就是不疼你的師妹。嗚嗚嗚,師傅……師兄他不要我了……”凝櫻子一時煩難假意生氣,一副委屈極大的模樣,卻看得讓人心疼。
“好好好,要學是吧,這就教你。不聽教誨,學不到精髓那可就怪不上我咯!”
卻不知為何,凝櫻子一臉壞笑:“師兄,你可知有句話叫作“孤身能跑而家眷難攜”,小青禾可還在我手上喲。精髓嘛,就是廟塌了也不會丟的,師兄你覺得呢?”說時,也擬學著在空流中捏幻出一副雨青禾的形容,只不過,較之嬰寧的“繞指柔”差了卻不只是一節(jié)半截。
嬰寧就知道,師妹貪圖玩樂,一身的天賦沒用在正途上,她對美色頗有研究,藝術(shù)天分素來就高,今次果然是又發(fā)作了才看上這功法。哎,這體察道氣和世相的造景功法,沒想到就要被她搬來搞些鏡花水月的眼景——這世間的上乘功法,已經(jīng)淪落到只能拿來隨意作耍玩了么。哎,饒是你長余先生超凡入圣,卻都頂不住攤上這么個師妹,可又能怎么辦呢?
嬰寧故作嗔怒地凝她一眼,這清寒美麗的容顏映在心頭,除了疼惜還能如何呢,嬰寧不止一次這樣想過,這個師妹,就該一次寵壞她,不然準沒個夠!都皕廿的人了,還恁般長不大。
自然的是,嬰寧并不為此煩惱,他奇異的是,往日的師妹嬌氣是嬌氣了些,卻也不難哄她開心,今次則不同,竟也學人伎倆謀算,要挾起自家?guī)熜謥砹?,而這一切,若不是雨青禾的這一段放縱,又是何種原因呢。
嬰寧追溯起來,才發(fā)現(xiàn)與雨青禾言談中所形成的話語場域至今未散,其實被櫻子捕捉到后現(xiàn)學現(xiàn)賣使個伎倆賣個笑臉都是輕的。
嬰寧轉(zhuǎn)念一想,且無論她如何玩挼功法,修行嘛,只要上手了總是開卷有益的,遂也果決道:“櫻子,既然你決意要學,那就好好學個徹底吧,至于條件學完再談,你且看好!”
說時風波挽起衣袖,嬰寧界入神識,一面以無色起念,復以神域之神識為根器,在色塵神識三界同時起現(xiàn),灌入道氣后,但見色塵二界中依序映現(xiàn)出一個彩鳳——直向凝櫻子飛繞而去。
凝櫻子為嬰寧帶起共振,依循學習,久之,那彩鳳煥出光彩,已然從嬰寧的造景變作自己的造景。一番演練熟悉下來,凝櫻子漸漸摸到了神髓,而眼前的造景,觀其形態(tài)樣貌,一如前番道氣意符一般。經(jīng)此一番演歷,凝櫻子才恍然驚覺,師兄在弁學典禮上的施為,卻已經(jīng)是何等的境界了。
教學既畢,嬰寧見她仍在功法熟悉的時節(jié),輒端笑著對凝櫻子道:“櫻子,學既學了,條件還是免不得要提的!”
凝櫻子知嬰寧疼惜,這大抵是堅持走完規(guī)定流程的意思,多半并不需要真的履行,才歡欣爽颯地道:“好啊,你說吧,如今師妹我都已經(jīng)學會了,你就是高興提它百個千個也都隨你?!?p> 嬰寧也不搭她,宣口直言道:“其實也簡單,其一,不得叫“繞指柔”之名,其二,……”
嬰寧話還未竟,提第一個條件即被凝櫻子打斷,但見她咬著櫻唇道:“好師哥,為什么不能用“繞指柔”,一個名字而已,我就偏用了,又待如何!”
“凡塵之中,曾有一地名叫平望湖,湖中有岡阜古冢,土人偶發(fā)之乃得一劍,屈之則首尾相就,放手復直如故,出則錚錚有聲,刃可斬鐵,金開禧中,“此古之繞指柔也”。此后百年,有才士作“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者,乃謂英雄被折受辱意。又一世,坊間得聞其句,演而用之,更做床笫之歡意,“繞指柔”善解貼身衣,已至俗地矣。“此今之繞指柔也”?!?p> 凝櫻子聽罷,若有所思,急問道:“這是其一,其二呢?”
“其二,既得功法,你直須看一眼道字意符之中心即知?!?p> 所謂道字之中心,卻并不單指意相的形構(gòu)中心處,故看后無異,于是凝櫻子啟用神識,灌注道氣,卻再看道字之中竟空無一物,唯一能見的卻只是此處的深邃不見的意蘊,且這種意蘊不可探知,蕩蕩乎竟呈現(xiàn)為一段空無??諢o竟能以某種未知的方式存在,這與界域的基本軌則十分不符,但它無疑卻是事實。
事出反常必有妖,功法悟自神域,可知應(yīng)是此方世界的造作,然則功法既能夠映現(xiàn)空無,這里就恐怕甚有甚深微妙之緣由,因此,此法既能打開某種潛藏的未知,為免釀出未知的巨禍計,也合是當少用為妙。
凝櫻子思想一時深邃寬廣,不覺然而然陷入凝重,卻看向嬰寧時,又似彈球起了勁道般竟插科打諢,反而縱情放逸撩撥道:“第二條依你,至于第一條嘛小櫻櫻則是偏要用“繞指柔”不可了?!?p> 嬰寧不解,卻仍凝望凝櫻子而不語。
凝櫻子道:“師兄,你說“繞指柔”不好,我卻道它極端好哩,這功法既然是從師兄這里學得的,又是如此神奇,玄理系于斯,情意通于斯,任它作何寬解,我卻只當是師兄的“繞指柔”功法上乘,盡善者必盡美,好師兄,小櫻櫻心思何等單純凈潔,只記道它好用著就是?!?p> 嬰寧不敢再多問多想,看向屋外的夜色已經(jīng)黢黑,才又起手拂去,為瓦舍添上幾許燈燭。夜晚是好夜晚,星光也留人。凝櫻子輕柔的身姿在光影下切割旋饒,游走在光明暗淡之間,漸次被深深埋藏。而窗外,蟬鳴聲一時響得過分,仿佛在推諉什么——去去去,去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