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驅蠱
午后，南一立在寺廟之外，并無閑心吃飯。
顧深一也從水月禪師處聽得了怨蠱毒之事，也只好隨他去了，但愿他能靜靜心，別想不開。
陽光灑落在樹葉之上，樹葉之上跳動著一個個光圈。
眾僧都按照在武僧堂的等階去各自的膳堂用膳，也有侍者給自己師尊送膳，也有僧人沉迷練功，只盤腿坐在亭中，一動不動。
眠山閣石階之上，一時來往不停。
一個穿麻衣的光頭男子從眠山閣佛堂大門后緩緩走出，他身姿極為孱弱，瘦腰纖骨，面色蒼白脆弱如白色琉璃，在蒼白膚色映襯下，那雙黑溜溜的眼珠，便顯得如同一片白雪地里嵌入的兩顆黑珍珠，因為那雙眼里的神色過于凄迷，傷感，或者說空洞絕望，毫無生息，所以，便顯得這片白雪地是一片凄迷的雪地，奏響著哀傷之樂的雪地，是一片毫無生機的雪地。
若旁人有這般蒼白的膚色，哀感的神情，大抵是要勾起人無數(shù)的探究心與好奇心的，只是，這個光頭男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絕望，如同嚴寒的深冰，令人望之退卻。
他靜立在高高眠山寺的百級臺階之上，于第九十九個雪白臺階上木然地看著遠方，于臺階上來來去去，上上下下的僧人，都不在他眼內，山寺遠方的一片翠微也不在他眼內，千里繁華人煙亦不在他眼內，湛藍天空亦是只在眼里，不在心里，他好像一個散發(fā)著人氣的俊秀木雕，又好像少年的身體里住著一個蒼老的靈魂。
身如白鶴之孤立，色如白衣之透雨，似乎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
南一甫一回頭，便被這股濃烈的冷靜漠然又空洞絕望的氣息所震住，一時間竟忘了心中種種情緒，滿目僧人皆過客，唯記山階一痕哀。
南一靜立當下，呼吸不自覺地放緩，那麻衣的光頭男子復又轉身，拾階而上，清風吹起他的麻衣衣擺，一抹麻色在山寺前的冷風中的飄動，如同一抹冷風中凝然的鐵旗，飄進了南一心里。
他已忘記了人生種種責任，悲痛，不甘，怨恨，壯志。
只想永遠地立在石階之下，看著這個情緒深沉哀廣的男子。
良久，午課的山鐘碭然響起，轟然一聲，渾厚的聲音回蕩在山門之中，南一才坐定僧人般猛然驚醒，轉身往水月禪師的華燈堂走去。
凈聞，凈妙坐于堂下，冷風颯颯，樹葉飄飄，堂前魚塘中的鯉魚小幅度地搖著尾巴，凈妙將魚糧灑進池塘里，幾條鯉魚爭相搶食，波瀾擴張至水面碧色荷葉的荷莖時，化作修長弧度。
凈聞想著佛經(jīng)有言，水中有萬千細小生命，所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由不得感慨：“這小小池塘，竟也自成天地。”
凈妙水面一低，朱唇微勾：“去年我等往北天山交流功法，天山云酒道長說道，壺里乾坤大，一劍一風云?？梢娫S多事物都可自成一個世界。有時候，一個人便是一個世界，有些世界，我們只能遠望，無法靠近。有些人的世界，我們一輩子都參不透，有些人的世界，只是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能做的，只有打理好自己的世界，再順道幫幫值得幫的人的世界，甚至幫也不要幫，任他起滅便好。譬如，顧山雪師弟，他的世界，我們只能觀望，陪伴，做他愿意的那道風景。不去打擾他，或許，有一天，他會猛然驚醒，不再整日木頭一般的?！?p> 凈聞低頭默然一嘆：“每個圣人都有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未來。顧山雪師弟不是圣人，亦不是罪人，為何偏偏，斷了過去，棄了未來?！?p> “我若是他亦不知如何自處，幸我不是他。天高地大，逃得過塵網(wǎng)，逃不出自己的心。顧山雪師兄，委實太悲苦了些。”
南一經(jīng)過，聞言，瞬間便將顧山雪三字與方才見到的石階上人聯(lián)想起來。
入了佛堂，水月招手喚他，示意他坐于自己蒲團之上，南一依令坐下，水月拿出一劑藥來，道：“喝下去吧。”
南一不做他想，依命喝藥，才喝到最后一口，便失去知覺，咕咚倒地。
這一昏沉，便直昏沉到傍晚。
南一再醒來時，只覺自己大酣一場，腦袋卻極為清醒。
水月坐在他榻前，道：“破執(zhí)趁你暈倒之后，施運功法，將你頭頂怨毒蠱給拔除了。拔出才發(fā)現(xiàn)，你那竟不是怨蠱，而是雙蠱混合而成，他斷定你是先中了一種蠱毒，這種蠱毒遇上別人給你下的另一種蠱毒，合成了怨毒蠱。破執(zhí)只是將你頭頂?shù)牡诙N蠱給去了，也就是說，三年前，那些人給你種的蠱已經(jīng)被拔出了，但是多年前你不知如何被下的蠱，還在體內，目前看來，這種蠱，似乎只是情蠱，基本上不會擾你心性。不過，這種情蠱，似乎對你毫無作用?！?p> 聽聞水月禪師如此說，南一心中石頭落地，又問水月道：”師傅，那我體內寒毒何時可以解決？”
水月點點頭道:“今晚便可替你驅除寒毒，只是我怕驅除寒毒之時，你肌膚刺痛難當，所以想趁你再喝一碗麻痹藥后再替你驅毒。只是這麻痹藥實在厲害，一天內若是吃兩劑，你便會變成癡呆。所以驅毒還是明日吧?！?p> 黑夜之中，月色皎潔，佛寺之上，無人注意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盤腿坐于居士房之上，正垂頭諦聽，待聽得居士房內南一道了一聲“恭送禪師”，白發(fā)老者方才低頭一笑，待見到門廊之下，兩個僧人提燈，引著水月禪師往禪房而去。
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方才起身，展臂躍下屋頂，待身子落到屋檐之下時，復又于空中翻身，身體便如蝙蝠倒掛一般地，雙手勾在屋檐下，臉靠在紙窗上，他見窗內南一正要脫衣而睡，忙踢窗，翻身而入。
這邊居士房的布置是床靠窗，他翻身而來，一下子滾到南一榻上，南一變色。
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笑呵呵看著南一：“南家公子，我們小姐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