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今天是個好天氣,比昨天還好的天氣,天青水碧,鳥語花香,是個談情說愛的好日子??上к嚿献脙蓚€都是無趣的人,他們把盧大雙一個人擱后邊,一個在駕車,一個坐副駕駛,兩個人除了抽煙就是打呵欠,一路上誰也不說話。
可是她一點也不著急,只要能和王巖在一起,她就相信這個男人逃不掉。她已經(jīng)暗暗下定決心,從現(xiàn)在開始,絕不離開這個男人半步。
路邊荒草萋萋,都是一望無盡的原野,遠處的丘陵像猛獸起伏的鐵脊,鬃毛似的黑松林整齊得密不透風(fēng)。
這條路越來越偏僻,不像是去首爾的方向。
盧大雙說:“我們這是去哪?”
她這一路上不停笑,笑眼中帶著愜意的光,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問問,她們現(xiàn)在究竟是去哪?因為這確實不是去首爾的路,倒像是去某個韓國版圖上極為偏僻的鄉(xiāng)村。
王巖沒有說話,因為他相信石頭,不需要知道去哪,只要老老實實坐在車上,肯定會帶他去該去的地方。
盧大雙望著石頭,笑眼中又閃出狡猾的光,笑著說:“我雖然不是韓國人,但是我也知道,這不是去首爾,我們現(xiàn)在是去哪?”
石頭說:“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可能會對他的傷勢有幫助,他這一身的傷,到了首爾等于是去送死?!?p> 盧大雙說:“去干什么?”
石頭說:“去見一個人,一個讓我這一生都活在痛苦中的人?!?p> 盧大雙眨著眼說:“一個讓你一生都活在痛苦中的人,難到你不恨他?”
王巖盯著石頭的臉,過了一會說:“你說的是把你從車里救出來的那個人?”
石頭點頭說:“那場車禍是我造成的,因為我任性,車在路上翻了,全家人都燒死在車里,只剩下我,當時全身燒傷了三分之二,我就是從那次車禍以后失去痛覺。我還記得,那天車里火燒起來,我連一點痛苦也感覺不到,到處都是嗆人的濃煙,那個人路過把我從車里拖出來?!?p> 盧大雙說:“你當時真的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痛?”
石頭說:“沒有,除了劇烈的咳嗽,我一點關(guān)于疼痛的記憶都沒有。”
他接著說:“火是從車頭開始燒起來的,車廂里起初只有濃煙,像個烤爐一樣,我當時在車廂里,臉朝上,車座翻過來壓住了我的腿,想動動不了。我是先看著爸爸身上著火,然后是媽媽,姐姐壓在我的腿旁邊,看不到,我想當時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p> 盧大雙說:“后來呢?”
石頭說:“后來這個人從車里向外拽我,我一下子從驚恐中清醒,死死抱住這個人脖子,他當時不停掰我的手,我以為他是要拋棄我,抱得更用力了......”
盧大雙說:“再后來呢?”
石頭說:“后來一股火苗突然從我身邊竄起,燎得他一下子把我從車里拖出去,抱著我跑出很遠,我在他懷里回頭看,火從所有的車窗向外冒,不時砰地一聲炸響,一會功夫就把整輛車燒得透明了?!?p> 盧大雙奇怪地說:“那他應(yīng)該是救你命的恩人,怎么會讓你活在痛苦中?”
石頭說:“因為他把我身上的傷奇跡般治愈了,讓我活在沒有痛苦的痛苦中,生不如死?!?p> 盧大雙還想繼續(xù)問下去,但是石頭閉上嘴不再說。這一路上盧大雙一直在不停想,這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這個地方究竟是什么樣的地方。
汽車一路向前行駛,經(jīng)過了一片四周滿是水田的軍用機場,太陽照耀的田埂邊,有一大群甩著尾巴的黃牛在悠閑地吃草,戴著斗笠的農(nóng)民沿著田埂走,遠處塵土飛揚的空地上,一群玩耍的兒童看穿著比首爾土氣了不少。
王巖疲憊地望著車窗外,一架軍用飛機呼嘯著斜飛藍天,劇烈的音爆感覺把耳朵壓了一下,十分難受,他看著那架已經(jīng)騰空的飛機說:“我們這是到哪了,還有多遠?”
石頭說:“快了,轉(zhuǎn)過前邊路口進村就是?!?p> 汽車進了村子,王巖望著車窗外的景象,讓他想起了在博物館看到的,很多攝影家在上個世紀初拍攝的許多韓國風(fēng)土黑白照片。路邊隨處可見的肥水四溢的簡陋旱廁,低矮的石頭韓屋,整齊的柞木桿子圍著房屋扎得一圈圈柵欄,在路上蹣跚走動線條優(yōu)美的大黑豬,還有土頭土腦穿著花花綠綠的過時服裝,俗不可耐的村民,與光鮮亮麗、整潔衛(wèi)生,街邊一排排玻璃幕墻的現(xiàn)代文明大都市首爾截然不同。
石頭把車停在一處院子外,下了車他們就聞到一股鐵鍋白飯和肉湯的香氣,味道是從院子里兩間石頭房子飄出來的。
房子是典型的韓國傳統(tǒng)住宅,門框門窗殘破灰舊,糊在窗欞上的高麗紙發(fā)脆發(fā)黃,失去了原色,黑灰色火山石壘得石墻上全是蜂窩狀孔洞,稻草鋪成的屋頂蓄滿灰塵。在稻草伸出形成的屋檐下,廊道上擠擠挨挨擺滿各色花草,都是栽在瓦盆或破臉盆里,沒有名貴品種,只圖枝枝蔓蔓長得繁茂。
一個瘦削枯干的男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運動服,背著手悠閑地走在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菜園子里,在累累墜下的沉重碩果間慢慢穿梭,聽到院子外有停車聲,走到木柵欄邊扶著向外望,伶牙俐齒地說:“石頭哥你可來了,這兩天老爺子天天念叨你,可能也沒幾天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廚房門敞開著,一個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的女人在里邊忙碌,聽到院子里有聲音,扎著圍裙?jié)裰峙艹鰜?。這個女人身材高大,腰像水桶一樣粗,圓臉上的皮膚繃得緊緊得,在陽光下像打了鞋油一樣黑亮,瞪起兩只小眼睛驚喜地說:“石頭大哥,老爺子天天在屋里等你,這兩天不知念叨多少遍,說你怎么還不來看他?!?p> 石頭面無表情地推柵欄門,帶他們進了院子,把手里一卷韓幣塞進迎上來的夫妻手中,那個胖女人當面把錢數(shù)了一遍,揣進圍裙口袋里,一個勁傻樂:“這怎么好意思,來就來,每次還給我們這么多錢,弄得我都不敢見你,你們快進去坐,飯做好了我就喊你們。”
那個男人笑得很愉快,牽著一言不發(fā)的石頭往里走,一路上不停打量著盧大雙,一直把他們帶到另一間房的拉門前,敲敲糊著高麗紙的窗欞說:“父親,石頭來看您了,我讓他們進去?”
“進來吧?!币粋€老人不緊不慢地說。
這個男人一下子拽開拉門,好像不用力這個門就拉不動,窗紙乎乎跟著亂顫,塵土從門框上的縫隙簌簌落下。
陽光射進幽暗的屋子里,一個頭發(fā)銀白,眼神中帶著深深疲倦的老人,他面前擺著一張棋盤,棋盤上擺滿黑白子,臉上的皺紋比棋盤上的紋路還要密集,嘴里的牙齒卻比三歲的孩子還少。
老人穿著很樸素,一身打過補丁的粗布月白色褂子,腳上穿著白布套襪子,曾經(jīng)高大的身軀已經(jīng)佝僂,拈著白棋的手指正抑制不住地顫抖。
石頭很少會激動,甚至從沒有人想過他也會激動,但是現(xiàn)在,他飛快地蹬下腳上的鞋,幾步就走到老人面前跪坐,慌亂中膝蓋碰翻了棋盤,黑白子散落在鋪著革板的炕上。
王巖和盧大雙也跟著脫鞋上炕,那個男人在他們進去后又悄悄把門拉上,屋子里頓時陷入混沌。
老人扶著炕站起來,伸手摸墻上的燈繩,屋里應(yīng)聲亮起一盞昏黃的白熾燈,燃燒的鎢絲微微顫抖,燈火忽明忽暗,好像即將要熔斷。老人坐下來看著他們兩個人,看了很久才說:“這兩個人是誰?”
石頭說:“他們是我的兩個朋友,帶他們來是有事想請您幫忙?!?p> 老人坐下來端詳王巖,凝視很久說:“他身上的傷多長時間了?”
石頭說:“已經(jīng)有十幾天了,也是燒傷,我想請您幫他看看?!?p> 老人說:“可是我看他身上不只是燒傷,還受過很嚴重的外傷,為什么沒及時去醫(yī)院治療?”
盧大雙正跪在炕上收拾棋子,聽到老人的話,忽然停下來望著他,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平凡的老人,竟然能一眼看出王巖身上的傷勢,而且說得這么準確,這不得不令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