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李魄站在別人的墳前,給我講了大概半個小時盜挖墳墓、損害尸體尊嚴、侮辱尸體罪所在條例、具體案例和要負刑事責任。午夜的涼風輕輕托起他的詞句,將他的聲音吹向很遠。
“這位同志,你真的只是個警察么?”我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氣,被迫接受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知識灌輸。
“我本科的時候去旁聽過法學院的課,記得一點?!?p> “我們就是挖開這些土看看里面的情況,如果真有問題,你也就將功補過了;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們再悄悄把土蓋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出問題的”我指了指天的月亮,然后比劃了一個把嘴縫上的動作。
在我的鼓吹下,李魄臉上嚴肅的表情有所松動。我趕忙從附近找來一把廢舊的鐵鍬,塞到李魄手中。這把鐵鍬看起來有些年頭,經(jīng)歷風吹雨淋,手柄已經(jīng)完全生銹,分辨不出原本的金屬色澤?!斑@兒就有這個能用,你看看趁不趁手?!?p> “行吧,你幫我照著點”,李魄有點無奈地把手電筒遞給我,然后挽起自己兩只袖子,朝前面這座新墳下了手。幸好棺材埋得不深,土質(zhì)也比較松軟,李魄并沒有費什么大力氣,很快,一副漆著棗木紅漆的杉木棺材重見天日。棺材上面仍有浮土,混雜著下葬時高高揚起的紅花紙錢,顏色已經(jīng)黯淡。
“你到后面去,離這遠一點”,李魄彎腰蹲在墓穴前,查看了一下里面的棺槨,然后扭頭對我說,“一般人見不得這些?!?p> “一般釘棺一側(cè)都會用七枚釘,這個用了八枚,有點意思”,我并沒有理會李魄的建議,反而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研究起眼前的棺材。釘棺并不是沒有意義,從唯物論的角度講,是保護尸體,減弱塵土水分的侵害;實際上,蓋棺釘釘更像是一個小小的陣法,比如常規(guī)的七枚釘寓示后世子孫興旺昌盛,八枚釘則能夠?qū)⒐砘昃o緊壓住,囚禁于棺材之中。這也解釋了招魂那天,曹可為什么覺得四周漆黑,像悶在罐子里的昆蟲。
趁李魄不注意,我右手背后,指尖閃過金光,在空氣中畫了個簡單的符咒。八枚釘?shù)年嚪▽τ谄胀ü砘陙碚f無力抵抗,但對天師而言,輕而易舉就能將其破壞。我剛畫完符咒,李魄那邊就用鐵鍬撬進了棺蓋和之間的縫隙,棺蓋微微松動。
“能打開,釘子沒釘緊”,他站起身,以鐵鍬作為杠桿借力,棺蓋松動的更加厲害,露出一條漆黑的縫隙。同時,一股古怪難聞的味道逸散出來,熏得我胃里又一陣惡心?!拔乙蜷_了,你站到后面去吧?!崩钇沁呎f邊側(cè)身站到我面前,用肩膀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可以,沒問題”,我向左側(cè)讓了一步,他緊接著也向左一步,肩膀又擋住了我的視線。這樣三次下來,我?guī)缀跻凰膱?zhí)著打敗,只能用近乎祈求的語氣和他商量,“我保證,我膽子很大的,真沒問題?!?p> 他并不信任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后還是敗下陣來,給我的視線騰出一塊地方。“等下要是受不了,千萬別吐在我身上?!闭f著他重新向鍬柄施加壓力,手臂上展現(xiàn)出肌肉的柔美線條,青筋也微微突起。棺蓋下面的縫隙越來越大,一群蠅蟻隨著腐臭味飛散出來,叫人不得不閉氣凝神。幸好我?guī)Я丝谡帧?p> 我慶幸地看了一眼李魄,他似乎并沒有被味道影響,臉上仍是專注的神情。好在這副棺材的棺蓋還算輕便,我和他兩人合力便能推開,斜放在地上;棺材里的情況逐漸顯露出來。
這個陰冷潮濕的洞穴里躺著兩具尸體,在手電筒率直的照射下顯得極不安詳,甚至有點恐怖片里驚悚鏡頭的意思。其中左邊那具尸體基本上已經(jīng)成了白骨,骨架上披放著一件鮮艷的紅色馬褂,衣服上別著胸花,依稀可辨上面寫著新郎的字樣。旁邊那具尸體就沒有這么干脆利落了,那是個尚且能看出人形的女尸——姑且說是人形吧——紅色衣裙下的軀體出現(xiàn)了明顯的浮腫,尤其是尸體的腹部。她的部分皮膚已經(jīng)開始腐爛,上面滿是蟲子啃食和細菌入侵的痕跡,而另一些皮膚依舊完好,形成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詭異。她的臉極其猙獰,原本應該是眼睛的位置現(xiàn)在全是些泥土和血塊,嘴唇微張,舌頭無力地垂在外面。讓我意外的是,女尸身下壓著一條黃紙,看樣子上面是驅(qū)散怨念、催促轉(zhuǎn)生的符咒——可惜并沒有派上用場。
我知道她就是曹可,無論是照片里的她,還是眼前的她,她的形象從我眼前清晰起來,立體起來,真實起來。她的魂魄從棺木中升起,虛弱地漂浮在空中。
“沒想到你真的不害怕。我們隊里挺多新來的警察,第一次去看尸體前都不吃飯,以免破壞現(xiàn)場,”他用袖口遮住口鼻,低頭仔細查看兩具尸體。
“就是味道有點難聞?!眮淼竭@個世界當鬼,就像突然開了陰陽眼,什么樣奇形怪狀的鬼怪沒見過,早就從起初的一驚一乍中練就出一副鐵石心腸。“不過我很好奇,警察同志,你第一次見到尸體的時候是什么反應呢?”
他沒理我,從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副塑膠手套,熟練地帶好。接著他跪在棺材邊,輕輕碰觸尸體的頭顱、口鼻以及脖頸,接著,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把頭湊的更近,幾乎要和尸體貼在一起。
曹可的鬼魂冷漠的看著李魄,仿佛被觸碰的身體來自一個不相干的人,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陌生人。她已經(jīng)不能被稱作一個完整的鬼魂,因為她的殘念在我這兒,又被八枚釘壓過,所以三魂七魄并不完整,那么無力,難么單薄,淡淡的幾乎馬上就要消失。過不了多久了。
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辦法。趁著李魄的注意力全在尸體身上,我朝曹可招了招手,她空洞的眼神從尸體轉(zhuǎn)向我,眼眶落下一行猩紅的眼淚。
交給我吧。我對她擺擺手,沒有出聲,但我想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用意。她朝我鞠了一個躬,扭曲的面孔逐漸舒展開來,屬于曹可的那張素凈的臉重新浮現(xiàn),卻越來越清透。月光一視同仁的撫摸著她,撫摸著我,就像撫摸世間萬物那樣慈愛和諧,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