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廢棄的冬暖宮中。
西廂臥房里,孝嫻皇貴妃的畫像前,宸王穿著一身朝服,手執(zhí)一根粗軟毛筆,輕輕地拂掃著油畫顏料上的細小灰塵。
不遠處的雕花窗格被打開,連下了許多天的雨,除了大玉各地的災(zāi)情,宸王最掛心的便是母妃的畫像會受潮生蛀,每隔幾日,便會在下了朝會后親自過來打掃通風(fēng)。
多日的連綿陰雨今日終于稍停,陰云薄淺,陽光尚好。
宸王清掃完灰塵,看了看畫上依舊容顏年輕、笑意溫柔的慕容傾凰,一向沉穩(wěn)冷肅的目光也不自知地染上一絲暖意。
他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窗邊,將窗板稍合上一些,以免陽光直接曬到畫上。
窗外,遠遠傳來其他宮苑中,宮女的歡笑聲,貓兒小犬的撒嬌叫聲,教坊伶人的絲竹聲。偌大的皇宮內(nèi)苑,絲毫沒有受到外面洪災(zāi)的影響,仍舊是一片歡聲笑語、歌舞升平。
只有這座廢棄的冬暖宮,由二十年前的某一夜起便停止了時間,由溫暖明亮變?yōu)榍謇涔录?,連院子里的梅樹都被人挖走,空留一院子黑洞洞的深坑,仿佛直通向傳說中的地獄。
所有富貴恩賞的尊榮、愛意綿綿的情話,都被塵封進記憶的最深處。唯有高大空曠的殿宇二十年來未曾改變,仿佛是要等待它的主人歸來,奪回原本屬于她的美麗和光華。
院中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jiān)低首匆匆走進來,對宸王行了一禮,小聲恭敬地道:“王爺,皇上剛才派人去天極營辦事處尋您了,宣您去乾龍宮呢?!?p> 宸王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再過一炷香的時間,你把畫簾遮好,把窗子關(guān)嚴,不要讓雨水滲進來?!?p> “是,請王爺安心?!毙√O(jiān)恭謹?shù)卮鸬?。他是葛公公派來專門打掃廢宮、保養(yǎng)孝嫻皇貴妃畫像的心腹奴才,也算是宸王的半個自己人。
宸王隨手賞了他一把金葉子,大步離開冬暖宮。
***
乾龍宮中,宸王應(yīng)召進入御殿時,王公公正喜滋滋地為皇帝翻閱著一本簇新的圖冊。太子和宇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御榻旁皇帝賜給的圓凳上,傾身關(guān)注著皇帝的表情,一片父慈子孝的氣氛。
王公公一邊慢慢翻動畫頁給老皇帝看,一邊夸贊道:“皇上,您看這野菜畫得多像??!即便不識字的人,拿著這冊子對照尋找,也能在山野路邊尋到可供充饑的草木,既餓不死老百姓,還不用咱們朝廷花費銀子去施粥!這法子實在是高呀~”
皇帝也忍不住點頭,贊賞了一句:“太子這次真是有心了?!比缓笥挚粗谝贿叺奶拥溃骸安贿^,這真的是他畫的么?以朕對他的了解,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太子還沒來得及辯解,王公公立即道:“回皇上,太子殿下上次被您罰了以后,真可謂痛定思痛、悔過自新。不但把煙戒了,還開始聽老師們的話,每日習(xí)文學(xué)武、勤修不輟。這本《救命本草圖》也是他尋訪了多位世外高人,追根究底、探查詢問,才學(xué)海拾珠,總結(jié)而得,真真是為皇上分憂的心血之作??!”
皇帝點點頭,將手中的畫冊遞給宸王,道:“宸兒,你也看看此書,若你也覺得好,就讓工部大量印了,再交戶部,隨賑災(zāi)錢糧一起推廣下去。”
太子一聽就不樂意了,抗議道:“父皇,印書那是我管的禮部的活兒!您怎么能把這功績給朱宸?”
皇帝心中剛剛對太子恢復(fù)的那點好感瞬間被他吵沒了,不悅地看著他道:“禮部是博雅高學(xué)之所,怎么能印這種低俗淺薄之物?百姓子民正值水火災(zāi)難之間,是你搶功邀賞的時候嗎?”
太子見皇帝有動怒的跡象,不敢多說,瞅了瞅旁邊的宇王,希望他幫著自己說幾句話。但宇王只是安靜地垂目坐著,并無幫他出頭的意思。
宸王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那冊子,翻了翻,和善地笑道:“兒臣慚愧,對這些雜記了解的不多,倒是聽聞三哥在祈福寺內(nèi)飽覽群書,雜學(xué)淵博,想必更懂這些?!?p> 宇王聞言,緩緩抬起血紅的眸子,冷冷看著宸王。
宸王淡然回視他,在皇帝看不到的一側(cè)嘴角上吟著狂妄的微笑。
皇帝聽了宸王的話,愈發(fā)厭惡地看向太子:“你老實說!這書到底是不是你作的?!你不會是拿了宇兒的著作蒙混朕吧?!”
“怎么可能?!兒臣哪里敢欺瞞父皇?!”太子夸張地否認道,眼睛里的心虛卻騙不了旁人。
宇王在心中暗嘆一聲,終于出言道:“父皇,這將可食草木繪形成冊的法子,的確是太子哥哥想出來的,只是他對這方面具體知之甚少,不得不向兒子請教,兒子見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便把所知草木盡數(shù)告訴他了而已?!?p> 老皇帝心里猶疑,但他習(xí)慣性地給太子面子,便不再深究,這事總算被宇王拿話給遮過去了。
其實這畫冊本就是宇王所做,但他一個沒什么指望做儲君的皇子,在老皇帝面前積攢功績又有何用,遂拿來給太子長臉。奈何宸王一句話,就把真相挑撥開來,讓老皇帝看清血淋淋的事實:太子不僅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還私德敗壞,試圖貪功欺君。
從乾龍宮出來,太子隨宇王一起去春華宮給皇后請安,一路上不住地抱怨:“三弟,母后說了讓你在父皇面前幫我,父皇要把那冊子交給朱宸印,你怎么不幫我說話?你心里還有我這個大哥嗎?我要是倒了,就你這怪物般的樣貌,還能在宮里活下去嗎?!你好好想想!”
走在前面的宇王倏地停下腳步,緩緩回身,血色的眸子陰森地看著他。
太子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毛,不由自主地往隨行的小太監(jiān)身后躲:“干、干什么?你還敢違抗太子之令不成?”
宇王粉淡的薄唇輕啟:“我會幫你,只因為母后說讓我?guī)湍?。至于這宮里,我一日也不想待。你若自己沒本事拿到皇位,最好還是對我這個怪物客氣點。”
說罷,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春華宮行去,潔白的袍袖與雪白的頭發(fā)一起在夏風(fēng)中翻涌飛動。
太子惡狠狠地瞪著宇王漸行漸遠的背影,嘟囔了一句:“一個兩個都看不起我!早晚有一天讓你們都匍匐在地,抱著我的腳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