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河邊灌木還結(jié)著冰凌,草地上還鋪了一層厚厚的霜。幾個女人蹲在河邊,舉著重重的棒槌洗衣裳,凍得手臉通紅也無所謂,大嗓門兒聊著家里長短。
此處正是漠北邊延的一處村莊,自給自足數(shù)十年,只偶有商旅在風(fēng)雪中迷失,才會找到這里。
“娘,爹和林哥哥打獵回了,獵了好多東西,夠咱家一個冬的肉了?!?p> 衣裳單薄的女人趕快把剩下的衣裳漂洗干凈,端著木盆往家里去。
剩下幾個女人對視一眼,冷嗤一聲,見人不在,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些:
“瞧他家得意的,這肉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吃呢!”
“哼,不知底細(xì)的人也敢往家里撿,那個女人還受了那么重的傷,一準(zhǔn)兒是漠北打仗逃出來的。”
“我男人說漠北城里屠城了,這一兩個漏網(wǎng)之魚,人家將軍能管嘛?”
“這就甭?lián)牧?,他爹去城里找人,就說這對夫妻是那漠北王的遠(yuǎn)方親戚,那人家能不管嘛?”
“還是你家的考慮周到,可不能讓他家把咱一村子人都害了?!?p> 七天前的夜里,正是風(fēng)雪大作,家家戶戶緊閉門窗,整個村子黑黢黢的,連盞燈也不見。
林玄背著昏迷不醒的唐九挨家挨戶的敲門,唯有這位周叔給他開了門,還溫了昨夜剩的熱湯。
周嬸是個不大愛說話的,一聲不響的煮了姜湯,鋪了棉絮,雖是薄了點(diǎn),但勝在屋里還算暖和。
而唐九自從那日醒過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唯有一絲心脈尚存,大抵是清心露的功效。
“林哥哥,你可真厲害,獵了這么多兔子,咱家今晚能吃兔子宴嗎?”小豆子圍著一堆獵物轉(zhuǎn),瞅瞅林玄,又瞅瞅他爹,瞧見他爹吹胡子瞪眼,連忙跑到林玄身后躲著。
林玄笑著摸摸小豆子的頭發(fā),語氣輕快:“小豆子想吃,咱今晚就做兔子宴?!?p> 小豆子歡快的跳起來,幫著抱過他娘手里的衣服:“娘,這衣裳小豆子來晾,林哥哥說今晚吃兔子宴,兔子要早點(diǎn)用辣椒醬腌了才好?!?p> 他咽了咽口水,樂得合不攏嘴來。
林玄朝周嬸點(diǎn)點(diǎn)頭,將手里比較完整的兔子皮遞過去道:“這些皮子品相好,嬸子曬干了能縫兩身棉衣?!?p> 周嬸擦擦手連忙接過。
村子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是知道一些的,這兩個人瞧著就不是普通人,說不準(zhǔn)真是漠北王的親戚,那她家可真是犯了殺頭的大罪。
可老周老好人一個,硬要收留兩人,她一個女人不好多說,只能沉默著。她想著,要是真有官兵找來了,她就放把火帶著小豆子跑,誰也不管。
周叔對小兒子無語得很,但在客人面前不好多說,只拎了兩盅酒出來溫著,兩人對坐吃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鹵豬皮。
“過些天雪下小了,我就帶你去城里找人。不過我看夫人傷勢不輕,就怕來不及?!?p> 林玄沉了沉眸子,笑了笑:“無礙,這里住著舒服,內(nèi)子傷情不容顛簸,獨(dú)留她在此我又實(shí)在放心不下。我朋友久久收不到我的消息,應(yīng)當(dāng)會盡快找來。”
離開時他在沿路做了記號,希望舂魘能看到帶信給趙繹。但風(fēng)雪這么大,印記不知還有沒有。
周叔抬手敬酒:“你也別太擔(dān)心,暴雪夜里能找到村子里來,可見老天庇佑?!?p> 林玄點(diǎn)點(diǎn)頭回敬:“這些日子,多謝您和嬸子照顧,否則我夫妻倆,還不知在哪里風(fēng)餐露宿?!?p> “周嬸子,周嬸子……”門口有女人大喊,周叔皺了皺眉,放下酒杯出去了。
那女人見了周叔,立馬閉了嘴,又見林玄跟著出來,更是局促,忙把身邊的孩子往后擋了擋。
“張大嫂?怎的這時候過來了?進(jìn)屋里坐坐吧!”周叔客氣著把人往家里引,這是對孤兒寡母,男人出去打獵死在外邊了,往后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不……不用了,”張大嫂連連擺手,小心翼翼往林玄那邊瞥了一眼,“我……我就跟周嬸子說句話,說句話就走?!?p> 林玄挑眉,卻也不甚在意。這村子里,除了周叔和小豆子,其他人都多少有些懼他,這樣也好,免得太過熟絡(luò),影響小九休養(yǎng)。
他轉(zhuǎn)身回屋,去房里看小九去了。
那張大嫂見了周嬸子,也不怕了,扶著周嬸子的手便倒豆子一般說出來。
“王爺敗了,皇上要?dú)⒐獬抢锢习傩?,這兩個人就是王爺?shù)挠H戚,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你們家可得想好了,過兩天大壯家的把官兵引來,你們老老實(shí)實(shí)把人交出去,免得連累咱一村子人!”
周叔冷哼一聲:“感情是要我家做小人來的,要不是看你孤兒寡母,老子早轟你出去了!滾滾滾!”
“誒誒誒……”張嫂子急了,“我是為你們好,你大男人怕被戳脊梁骨,怎么不為小豆子想想,小豆子還想活命呢!”
周叔不理,推搡著將人趕了出去。
一回頭,瞧著自家婆娘在原地站著不肯動,不由得嘆了口氣:“回廚房做飯吧,今晚吃兔子宴,你娘倆也好久沒開葷了?!?p> 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唐九,臉色蒼白,毫無聲息,林玄眼底藏郁,再也掩不住內(nèi)心惶恐。
她大可不必如此。
王蹇伏誅已是板上釘釘,她應(yīng)聽他安排早早隨親兵離開,此后混戰(zhàn),都與她無關(guān)。更別提受如此重的傷。
他苦笑搖頭,說到底,她還是放不下。不只是放不下羅嫣,更放不下天羅地網(wǎng)諸人的安危。他怎么忘了,她視天羅地網(wǎng)如命。
“林哥哥,開飯了?!遍T外鉆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豆子扶著門,輕聲說。
“好,馬上來?!?p> 林玄起身,為唐九扎好了被角,輕輕一笑道:“你要是現(xiàn)在醒來,給你留一只烤兔腿?!币膊坏人磻?yīng),俯下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撫過她冰涼的發(fā)絲,自嘲般笑笑,轉(zhuǎn)身出屋。
晚餐很是豐盛,小豆子捧著一只紅燒兔腿,啃的滿臉流油。
周叔溫好了酒等他上桌,周嬸默默給他盛了碗湯。
“夫人還是沒醒?”
林玄搖搖頭:“老樣子。”他又看向周嬸,笑道,“勞煩嬸子晚上多備兩個湯婆子。”
周嬸點(diǎn)頭。
“娘,我也要喝湯?!毙《棺诱f著,就伸著一只油手去拿林玄面前的湯碗。
周嬸一下拍掉兒子的小手,輕斥道:“林哥哥和你爹喝酒呢,沒禮貌……娘去廚房給你盛一碗?!?p> 小豆子聳聳肩,接著啃手里的兔腿。
深夜,周嬸悄悄起夜摸進(jìn)廚房,取出了櫥柜里早已凍成坨的那碗湯。
一路走到茅房外,左右看了看,閃身將湯倒了進(jìn)去。
可才舒了口氣,便見雪地映著的光里人影綽綽,驚得她險些摔了碗。
“這么晚了,嬸子在做什么?”
周嬸唯唯諾諾,低著頭不敢出聲。
林玄笑了笑,不再逼問:“外面冷,嬸子早些休息?!彼_便欲離開,忽的想起什么,又回頭道,“聽說村里派人去城里了,想必過不了幾日我夫妻二人便能離開,叨擾多日,不勝感激?!?p> 周嬸一時沒懂他的話,卻也不敢多問,直到林玄回屋,才驚覺自己手腳冰涼。
林玄在爐邊坐了一會,直到身上涼意盡除,才脫了鞋襪上榻,隔了被子將唐九抱在懷里。
他輕吻她冰涼的臉頰,自言自語道:“周嬸起了殺心,周家是不能留了??晌乙膊辉感《棺有⌒∧昙o(jì)沒了娘,明日我們便離開吧!又要勞你同我奔波了?!?p> 他將唇埋在她略帶溫?zé)岬念i間,低低一笑:“小九啊,你可一定要醒過來,不然這些天被我占了這么多便宜,你還怎么還回來?”
“不過也不能這么說,”他沉吟著,“占自己王妃的便宜那能叫占便宜么?你別急著反駁,你只逃了洞房花燭夜,咱們拜堂可是做了全套!”他喉間帶了一絲困意,“我錯了小九,要打要罵都隨你,只要你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
層層官兵將周家圍了個水泄不通,各家各戶的村民都跑出來看熱鬧。
大壯跟在為首的將領(lǐng)身邊,一臉嫉惡如仇的指著周家大門道:“就是老周家的把人撿回來的,要我說這人死了也就死了,冰天雪地的哪兒不死幾個人,偏偏老周把人留了七八天,還好吃好喝的供著。軍爺,這明擺著就是造反吶!”
離鷹斜了一眼,大壯便噤了聲。
他輕聲問道:“什么時候了?”
小兵回道:“辰時了?!?p> 他點(diǎn)點(diǎn)頭,上前敲門,驚呆了圍觀的一眾人等。
周叔開了門,一眼看見門外黑壓壓一片士兵,腿一軟險些跪下。他顫巍巍的上前:“小人……拜見將軍……”
離鷹也不做解釋,只默默擔(dān)了這一聲“將軍”,他溫聲問道:“大叔,借住您家里的……現(xiàn)在還睡著呢?”
“您說林小哥和夫人?”周叔恍然,看來是城里派人來捉拿人犯的精兵,只這位將領(lǐng)如此客氣,倒讓他有些摸不著北了。
他側(cè)身把人往屋里讓,躊躇道:“林小哥許是已經(jīng)起了,夫人昏迷許久,需人照顧……這位大人,還請通融一二,林小哥看起來……也不像是大奸大惡之人?!?p> 離鷹微微皺眉,夫人昏迷許久?
“我說老周,你是得了他們什么好處?還幫著人犯說話,我瞧著你家不止有造反的心,還有造反的膽?。 ?p> 周叔再不敢妄言,更不敢抬頭看面前大人的臉色,低垂著腦袋,雙腿輕顫,指尖發(fā)白。
離鷹未得允準(zhǔn)不敢進(jìn)屋,只往前跨了一步,揚(yáng)聲道:“王爺,屬下來遲,請王爺恕罪!”
一片死寂。
院子后面柴房站著的周嬸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啪的一聲跪下,瞪大了眼睛,終于意識到自己昨日做了什么,眼前一黑,直愣愣的暈了過去。
圍觀的村民一個接著一個的跪下,許多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但令人膽顫的氣氛在人群中逐漸蔓延開來。平日里說著閑話幸災(zāi)樂禍的女人們低垂著頭瑟瑟發(fā)抖,她們不知道將要面臨什么,但百姓面對皇族,天生便有種恐懼。
林玄沉沉的嗓音在房內(nèi)響起:“馬車可備好了?”
“回王爺,此行來的是漠北王府的八輿香車?!?p> 八輿,太子專屬,攝政王凌徹論禮也可使用,但身為王妃的祁卿言,是萬萬沒這資格的。
林玄卻是向來不管這些,他當(dāng)初敢接了攝政王代理朝政這檔子事,就不怕有人彈劾他目無王法大逆不道,他心下微憾,只可惜漠北王膽子太小,若是有駕九輿香車,小九大概也能少吃些苦。
他脫了外袍披在唐九身上,將人抱了出來。
途徑周叔身旁頓了頓,輕聲道:“小豆子乖巧懂事,本王留了一枚玉佩在孩子枕下,日后孩子長大成人,可攜信物去京城,自有人安排一應(yīng)事物。至于你夫妻二人,也算恩過兩訖,且好自為之吧!”
周叔不敢抬頭,早在自家婆娘暈過去的檔口,他便心驚膽戰(zhàn)。
林玄交代一通,卻沒看跪下的諸多村民,兀自抱著唐九上了車。車?yán)镘涢矫扌?,暖爐熱水一應(yīng)俱全,離鷹緊跟著上了馬,重重精兵訓(xùn)練有素,護(hù)衛(wèi)著攝政王離去。
直到車隊走遠(yuǎn),周叔才踉踉蹌蹌起身,一把將周嬸扯起來,憤憤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周嬸茫然跌倒在地,捂著臉哭了起來:“他爹……我在湯里下了砒霜……我下了砒霜?。 ?p> “城中如何?”
“屠了個干凈?!彪x鷹回話,“京中連下了兩道圣旨催王爺攜虎符回朝,想是皇上起了疑心?!?p> “趙繹把手上的半枚還回去了?”
“……尚未……”離鷹不敢多言,這二位一人扣著半枚虎符不肯歸還,究竟是藏了什么心思?也無怪乎朝中人心惶惶。
冷哼一聲,車內(nèi)便靜了。離鷹顧自趕車,再無交談。
林玄調(diào)整了坐姿,讓唐九睡得更舒服些,又取出了懷中半枚玄鐵玨,端詳許久。
原是他想岔了,唐九畢竟是唐九,換了一身軀殼,內(nèi)子里的芯可沒換。他使計騙婚,妄想借著祁卿言的身份讓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邊,殊不知將她越推越遠(yuǎn)。他早該想到,唐九是何人,當(dāng)年傅家上下四十八條人命何其無辜,她尚且能下令斬草除根。區(qū)區(qū)相府,前有庶妹母女屢次三番下毒手,后有祖母母親證據(jù)確鑿卻視而不見,這一家子無仇卻有恨,拿相府做威脅,實(shí)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既如此,不如大權(quán)在握,管它相府嫡女還是江湖騙子,看朝中誰還敢說他目無王法,大逆不道!
京城。
皇帝大發(fā)雷霆,御書房內(nèi)一片狼藉。
“妄朕如此信任他,他就是這樣回報朕的?”
太子面露難色,遲遲道:“父皇,皇叔他……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呵……”皇帝氣笑了,“有何難言之隱會抗旨不遵?有何難言之隱會兩大親王一起拒不歸還虎符?有何難言之隱會自漠北大捷至今,無一封書信,甚至一條口信?他不解釋,就說明他認(rèn)了!子策,他就是狼子野心,他對這皇位虎視眈眈,如今軍權(quán)在握,總算不用藏著掖著了!”
太子不語。
他想,若皇叔真想要這天下,這江山,他給他便是。他做他的皇帝,他便做他的王爺,總歸他叔侄一條心,也還像以前一樣。
他道:“父皇,這皇位,本就是皇叔的。如今他要,便還了吧!”
“放肆!”皇帝怒極,抄起案上硯臺便狠狠砸過去。太子不敢避讓,眼前一黑,跪倒在地,鮮血順著額頭流下,幾乎失了神智。
他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雙手勉強(qiáng)支撐跪立不倒,咬牙吐出四字:“父皇息怒?!?p> 卻是耳鳴眼花,父皇仿佛還在咬牙切齒的說些什么,便再也聽不清了。
攝政王意圖謀反,太子殿前求情,皇上大怒,將太子打成重傷,軟禁東宮,任何人不準(zhǔn)探望。
這條消息一眨眼傳遍了京城,人人自危,只怕這大歷朝的天,就要變了。
“務(wù)必將這封信親自交到王爺手上,可明白了?”
太子神色憔悴,額上纏了一層白紗,勉強(qiáng)從榻上起身,將一封信箋交給暗衛(wèi)。
此時房中并無旁人,太子年及弱冠,宮中卻無一人侍寢,除卻幾個太監(jiān)守衛(wèi),冷清得可憐。
他捂嘴輕咳:“旁的不必多說,只帶一句……”他微微垂首,卻是笑了,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暖意,“數(shù)重云外樹,不隔眼中人?!?p> 與此同時,云游方外的了塵大師偶遇了山中試藥的木老頭,為林玄暗衛(wèi)所迫,馬不停蹄的趕往漠北。
葉桀遍尋珍稀草藥,不時與趙繹通信往來,杜戩也預(yù)備啟程前去京城復(fù)命。
京城內(nèi)外風(fēng)起云涌,卻都與唐九無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