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掙不開的噩夢
那年柳慕容初到嶺南時,不過才十六歲。
在大理寺被關(guān)了足足小半年,開始家里人還疏通著時時探望送衣送食。
可后來聽說蘇皇后及蘇丞相兄妹日日在虞陽帝面前哭訴,苦主的家人更是長跪?qū)m門外驅(qū)之不離。
朝中眾官員紛紛遞上表奏折要求依法嚴(yán)懲,一來以償蘇相蘇后喪子喪侄之痛,二來以平民怨。
可虞陽帝念在其父兄均在邊關(guān)為國殺敵,家里只剩老小三個女人,遲遲不應(yīng),只是不準(zhǔn)再行探視。
世人誰不是捧高踩低,再說積于蘇后及蘇相之威,又有誰敢出頭照應(yīng)?
不過日日半碗清水一碗餿飯兩個饅頭,生生把一個國公府生來錦衣玉食的豪門公子熬得皮包骨頭。
再后來就是三千里流放嶺南。
雖有家人的上下打點(diǎn),伙食上稍有改善。但幾千里的翻山越嶺徒步而行,還沒等走到嶺南他便病到了。等到了嶺南,他已是病得奄奄一息,掙扎在死亡邊緣。
流放所的王管教接到他,第一時間便把他送到李小玉的家。
嶺南可真熱呀,太陽像火焰烘烤著,他躺著的木板床像是烙鐵煎烙著他。在他神志不清的意識里,便只剩下一片焦灼滾燙的熱。
他被李阿爹灌下一碗又一碗又苦又澀的藥,讓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泡進(jìn)了黃連里,連頭發(fā)尖都是苦的。
那時侯,他真情愿再回到大理寺的牢獄里,躺到稻草堆上和在腳下時時竄來竄去的老鼠做伴。
可是在他偶爾清醒時,他總會迷迷糊糊的看到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女孩,用清涼的井水給他擦著臉、手、腳。
他猶記得那種感覺,女孩的手小小的,軟軟的。更重要的是,涼涼的,輕輕撫過他臉龐脖子再到手臂,會讓他在這無比的炙熱中有透心的冰涼。就連她動作間噴到他臉上的氣息都讓他覺得清涼無比。
初到嶺南時,他長時間都處于昏昏昏沉沉中,但卻是沉在一個連一個的噩夢里,他在夢里大口大口的喘息,怎么也掙不脫。
那個小女孩有時會給他洗頭。他仰躺著,女孩就坐在床頭,淋濕他的長發(fā),輕輕揉捏著。那指肚劃過頭皮,帶著溫柔的舒適。
他閉眼靜靜躺著,聽女孩嘴里輕哼著歌謠,他努力聽了好久,才聽出她唱的是什么。
“春花李,李樹頭!阿爹阿姆你莫愁,養(yǎng)大女,睇黃牛,養(yǎng)大仔,開鋪頭!”
她反反復(fù)復(fù)哼唱著,聲音清脆甜美,歌調(diào)宛轉(zhuǎn)悠揚(yáng)。那是一種完全不同于長安的繁華卻浮躁的輕盈安寧。
他便在她的歌聲中入睡,暫時擺脫噩夢的糾纏,一時好眠。
于是,不管是在暫時的清醒里,還是在渾渾噩噩的無意識里,他都無比的渴望著她的出現(xiàn)。
以至于后來,甚至在很遠(yuǎn)的地方,他都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她還沒進(jìn)屋,他便能嗅出屬于她的氣息。
有時他會聽到她在屋外“阿爹,阿爹”的叫著。他似乎都能想象出她的樣子,嘟著粉粉的嘴巴,跳著腳,嬌里嬌氣的,卻可愛十足。
有時會煞風(fēng)景出現(xiàn)一道不和諧的男聲,不知怎么就惹惱了她,就聽到她怒吼:“死阿牛,看我打不死你!”
然后那男聲便得意“哈哈”大笑,聲音是變聲期少年所特有的鴨公嗓子:“來呀,你來呀,李小玉,瞧你那腿短的,追上我再說吧?!比缓缶褪悄阕肺亿s的嬉鬧聲。
他也正值少年,當(dāng)然明了窗外少年的朦朧心思。
那就是她的青梅竹馬嗎?他躺在木板床上,無比惆悵的想。不知怎的,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又像是回到初到嶺南時。
三哥不在了,父親不在了,大哥坐在輪椅上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父親的書房里;母親整日抱著枕頭叫“小五”,看到他卻口叫“國公爺”驚恐的直躲;而奶奶,他是怕見著奶奶,怕見到她如溝壑般的皺紋,凄愴的雙眼。
躺在柳公府他那張無比寬敞舒適的大床上,他卻如初到嶺南時,整夜整夜做著噩夢。
他竭力掙扎,想讓自己從噩夢中掙脫,他在掙扎中支著耳朵,無比期盼著李小玉走近他的腳步聲。
可是李小玉被他自己弄丟了!丟在遙遠(yuǎn)的嶺南。
正月剛過,便是父親的百日祭。
父親為國為民,一世英雄,死后卻冷冷清清。雖當(dāng)日在葬禮上,虞陽帝一長篇圣旨,洋洋灑灑的好一通褒獎,但那不過面子話而己。
滿朝文武誰不知二殿下朱允琝和七殿下朱允瑜的明爭暗斗?蘇相一系穩(wěn)占上風(fēng),雖那日都未缺席,可誰又不是和虞陽帝的那通圣旨般,來走個過場而己!
而父親的百日祭便更是冷清了,前來祭奠的幾全是柳氏族親。武官中父親昔日的同袍均遠(yuǎn)在邊關(guān),而京中的無人上門。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虞陽帝做太子時的太子太傅莫睿謙居然在那日登門拜祭。
祭奠儀式完成后,莫太傅便和柳慕元關(guān)在書房整整密談了一個下午。
莫太傅離開后,柳慕容便被柳慕元叫進(jìn)了書房。
仍是父親的書房,一切擺設(shè)仍如父親在時,甚至墻角那個廢紙簍里的幾個紙團(tuán)都原封沒動。那大概是父親身體尚好時隨手丟棄的,就連這大哥都舍不得動一下。
他又是傷心又是酸楚。父親不過五十多歲,和他同齡的王老將軍仍驍勇如初,接替父親守在居庸關(guān),可他的父親已抱恨與世長辭!
“我們和莫家結(jié)親?我娶莫太傅的嫡長孫女?”
柳慕容驚住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是父親生前就和莫太傅訂下的。只是你剛從嶺南回來,父親便去世了,就沒來得及和你說。如今父親百日已過,莫太傅今日前來,除了拜祭父親,主要便是商討此事。”
難怪這么久了,王衛(wèi)、張東來并沒接來李小玉。如果這婚事早已暗中訂下,恐怕大哥安排王衛(wèi)、張東來返回并不是接李小玉,而是堵李小玉去了。
年少時,這個家里如果什么事是父親做的決定,他在奶奶和母親面前撒撒嬌,父親便拿他無可奈何??墒侵灰谴蟾缍ㄏ碌氖拢瑹o論他使什么法子,都是亳無回旋余地。
“為什么非要我娶莫太傅的孫女兒?”他問,還想做掙扎。
“莫太傅是陛下東宮時的太傅,情意深厚。雖后來陛下登基后,莫太傅便去皇家書苑任教,并不觸及朝政要事。但陛下一直對這位太傅極其尊重,只要是莫太傅提及,陛下總會顧及三分薄面?!?p> 他看著柳慕容,語調(diào)悲涼:“小五,從爺爺再往上數(shù)輩,我們柳家就只知道守在邊關(guān),奮力殺敵。除了軍權(quán),我們在長安朝中是毫無根基。而現(xiàn)在連軍權(quán)也沒有了,蘇家及二殿下虎視眈眈,絕不會容我們結(jié)一門強(qiáng)勢的姻親,只有莫太傅不算朝中之人。你剛回來,不知他們還會有什么狠招等著……”
他再也說不下去,雙手使勁捏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漫天的無力籠罩著他,讓他幾欲窒息。
想他雄姿颯爽,昂然騎著高頭烈馬,傲然縱橫于敵千軍萬馬中,何曾皺過半點(diǎn)眉頭!
他從少年起,便和父親守在居庸關(guān)。十多年,傲視沙場,死了三個弟弟,護(hù)著大虞疆域,護(hù)著邊關(guān)萬千百姓,卻讓柳家落得一敗涂地。被蘇相陰謀算計,為帝容之不下!雖仍有國公封號,如今卻要依仗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護(hù)滿門周全!
柳慕容明了他話中未完之意,他想了想問柳慕元:“大哥,我們不和蘇家爭不行嗎?”
柳慕元看著這個最小的弟弟,這個被奶奶和母親一味嬌慣著,溺愛著的幼弟。雖去嶺南吃了通苦頭,雖已年過二十,可仍似不諳世事,竟問出如此天真之語。
“小五,從姑母進(jìn)宮那天起,從有了七殿下起,就由不得我們說不爭?!彼吡鹤』饸?,耐心的跟他解釋。
“可是,誰做太子,難道不是陛下定奪嗎?我們就做個純臣不行嗎?”
“做純臣?”柳慕容再也忍不住,一聲冷笑,“如果來日二殿下朱允琝登了基,你去問問,他要不要你這個柳公府五爺做純臣?”
“只怕到時候,我們柳氏一族同宮中七殿下連陪你一起去嶺南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柳慕容看著大哥嚴(yán)峻的臉,臉上輪廓如刀刻般堅硬,雙眼如獵食的鷹緊緊盯著他。
他知道在大哥面前再說什么都是無用。
柳慕容搭拉著腦袋,蔫蔫的走出書房。心里琢磨著,不管怎樣,他得去找李小玉,得把她找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