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氏恩怨
朝歌夜弦,浮云悠悠入帳簾。明月三輪,今夜清風(fēng)潤酒醇,瑤洫滿樽。
長安酒肆中,舞罷興起、推杯換盞間,便是一場污言穢語云集之地。
“前些日子我家老爺子上朝奏報,聽聞陛下已經(jīng)將曹襄官復(fù)原職了,看來陛下有意近日完婚?!本扑僚杂?,一登徒子弟酒罷興起,便重提劉青婉婚事。
這幾日的長安,應(yīng)著長公主的情事,酒家生意都興隆些。
平日里那些不見影子的名家弟子,也常來探問一番帝心之選,究竟為何。
這本是一桌酒友的下酒之趣,卻在酒肆二樓,廂閣之中,有一男子烏發(fā)如瀉,瑟赫冰寒,如昆侖雪山間一株白蓮,嬌媚流連,花開艷盛。
“放肆!”男子聲色俱厲,慘白的面色下一雙細(xì)黑的眸光如雛鷹獵食,冷光漆漆。
身邊侍從跪地,皆俱冷汗染衣,似是對面色男子畏懼不已。
世人皆知,李將軍府中,樂安侯之孫李修,自幼孤僻,面色絕塵,卻不喜任何人近身,安樂侯對其孫寵愛有加,哪怕李修武藝不精,卻從未苛責(zé)半句。
然,李府上下,皆知李修此人不言不禮,卻獨(dú)對長公主劉青婉一人上心,茶飯不思,到癡狂地步。
男子本是溫文儒雅,眉目清秀,不似陰冷之氣,如今月色勾連下,只覺得不寒而栗。
“公子,長公主婚事既定,您也該放下了?!笔虖难哉Z勸解,微微顫顫,卻不敢抬眼看座上之人一眼。
此時李修已是雙拳緊握,面色猙獰,唇色透白。
廂閣之中,茶具落滿一地,碎碎驚心。
未等李修心下平穩(wěn),只聽酒肆之下,鬧聲蜚然。
“看來我們來日該拜訪曹襄嘍,前些日子與他疏遠(yuǎn),也是不知今日變局,未來駙馬爺?shù)牡匚?,看來他是穩(wěn)坐如山?!?p> “我聽聞陳公子至今未醒,若是因長公主落個終身不起,長公主又怎可能于此時成婚?豈非讓天下人唾罵?”
“兄臺此言不虛,我聽聞隆慮公主已數(shù)次進(jìn)宮面圣,面色俱竭。瞧那曹襄卻如沒事人一般,校場朝堂兩不誤,也未見真替長公主著想半分?!?p> 李修將樓下流言聽盡,面色方顯幾絲人煙,他冷眸低垂,問向地下跪俯之人,聲色冷寒,“你說,曹襄也算良人?”
被問之人早已頭汗涔涔,他深知長公主是李修心頭的一塊肉,碰不得、說不明,又怎會在此時不順著李修心意?
他訕訕說道,“曹襄絕非真心對待公主,屬下瞧陳霖也屬魯莽沖動之輩,絲毫不顧全公主威儀,如今長安大小街巷,流言四起,與此二人脫不得干系?!?p> 李修聽罷,不作死忖,墨袍長展,風(fēng)過無痕。
他起身沖于門外,留廂閣侍從面色交覷,不知所何。
李修對長公主的情意,與曹襄不同,并非幼時得見便再難忘懷,而是一言相定。
他自幼雖有過目不忘之技但資質(zhì)平平,見身邊親友無不揚(yáng)名天下,只獨(dú)他一人,無功無過,須臾半生。
那日宮內(nèi)設(shè)宴,應(yīng)著朗月清風(fēng)之情,劉徹閑趣正起,便讓大臣子弟對詩助興。無非是些宏圖大志的詩詞歌賦,為的不是彰顯才情,而是讓帝王心悅,字句間,無不是自己有意國事的矯揉造作。
李修不滿詩中字字藏陰,卻又秉著李氏將門的面子,偶作一句,“月色墨染兮長安,將軍立名兮塞北。對詩不過兩三詞,何來吟嘯江山泄?”
他本做好無名之輩,得過且過的準(zhǔn)備,卻聽到對座之上,一女子鶯鶯笑曰:“好詩,比起那些無趣逞能之輩,這是本公主今夜聽過最妙的詩句?!?p> 他抬眸望去,只見女子芙蓉妝撐,翩若驚鴻,聲聲細(xì)軟,如清風(fēng)沁進(jìn)香閣窗縵般,一入心,便是不敢相忘之情。
天邊晚云漸收,淡色琉璃。星辰不著,明月落于城郊野外。
“曹襄!”
長安城外,漢軍校練之地,李修四處遍尋,終于在南面一角,見男子身姿挺拔,雖污塵上袍,卻是清風(fēng)卷起,玄紋云袖,赫赫威風(fēng)。
李修直沖上前,似有勾拳一擊之意,誰料曹襄戰(zhàn)場殺敵成慣,對于后身的襲擊,只是迅速轉(zhuǎn)身便躲過了李修的攻擊。
李修更是惱怒,他怯于在眾多將領(lǐng)面前與曹襄比試,卻更是妒恨曹襄事事長他一分。
“你若是正人君子,就正面與我比試,這是校場,我軍階高你一位,便由不得你以下欺上?!辈芟迓暽枇?,冷言打量幾巡后,不做理睬。
李修自知理虧,卻也不愿輕易離開,他本就借著酒氣,行為比平日里乖張大膽,他怒意沖沖道,“你想娶長公主,可這長安城流言四起,皆是由你而起,你又可知自己斤兩,當(dāng)配青婉?”
將領(lǐng)私下觀瞻,皆不敢出聲,曹將軍在軍中地位斐然,而李修更是李蔡將軍之孫,無人敢得罪。
一時間,氣氛僵滯,他們莫敢言,也莫敢動。
曹襄面色一沉,原本淡然無怒的眼中,也燃起星星點點火焰,他掃視一周,冷言一句,“你們且退下。”
將領(lǐng)們得命,似是有了脫身的借口,便速速告退,校場之上,獨(dú)留李修與曹襄二人對峙。
“我不配得上長公主,卻也莫想為求親前,玷污了她的名節(jié)。青婉,可是你能上口的嗎?李修,收起你那些邪念為好。”曹襄抬眸對望,語氣決絕。
李修方思及自己語中透出端倪,對面之人必然已知自己對劉青婉的情意,他一時氣急,也再不作遮掩,“我戀青婉何妨?我祖上戰(zhàn)功彪炳,赫赫威風(fēng),總好過日漸落魄的曹府,妄想靠你駙馬爺之位,重得圣心?!?p> 曹襄冷哼一聲,面對李修的挑釁無半分怒意,只是輕挑眉眼,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可違逆的霸氣,“陛下婚紙今高掛我曹門,明日成婚或是后年得親,皆是圣意,卻容不得狐犬之輩說我當(dāng)配不配!”
李修怒意沖天,高聲撕戾,“陳霖之輩,好歹為她獻(xiàn)身,而你呢?只會躲在暗處,借著她的身份,得世人贊揚(yáng)。青婉絕不可能喜歡你這等小人?!?p> 曹襄自幼聽?wèi)T冷言諷語,對于世人評論,不作聲色,卻見李修處處向往劉青婉的貪狼模樣,心生酸意,他譏笑道,“若不是李公子暗夜偷襲,曹某竟不知小人定義?!?p> 李修心下憤怒難平,再顧不得上下位卑之分,隨手握起練兵刀刃,朝曹襄順勢而去。
曹襄負(fù)手輕閃,刀光劍影在他看來只是步步愚鈍,跳梁小丑的把戲。
他閃至李修身后,抬腿橫躍,慣性而下間,已將李修撂于寒地。
曹襄輕拍漢袍,撣去塵埃,見地上之人應(yīng)是沖撞間昏厥倒地,淡瞥一眼后,鄙夷喃喃,“高門府地,受盡寵歡的公子哥,又怎會知道一子不可錯的道理呢?”
待曹襄出校場之時,遠(yuǎn)望兩三侍從,似是在軍中找尋何人蹤跡的模樣。
沉吟少頃,曹襄便派將士通知李府侍從,將他們公子抬回李府修養(yǎng),莫再入兵家重地,丟了軍儀威嚴(yán),鬧到漢武耳中,便是另一樁事。
月如彎鉤,野狼空嚎,今夜李府注定不得安寧。
李修被橫抬進(jìn)李府之時,已是戌時三刻,長安名醫(yī)皆入李府問診。
“好個曹襄!平日見他為人恭和,叔父還贊許他天資自成,今日他便露出狼性,將修兒打傷,也不入李府致歉?!崩罡矣谡门瓏?,本是心中之氣無以發(fā)作,今日見李修受傷,又與曹襄不睦,便順勢大鬧。
自漠北戰(zhàn)后,李廣老將軍因戰(zhàn)情殉身,他于李家地位便開始偏移。本是當(dāng)家之子,如今也只能小心得全,倒是李修此人,無大成便罷,仗著李蔡寵溺,處處招惹是非。
然,李敢自戰(zhàn)后,便開始懷疑衛(wèi)青一黨,是自己父親戰(zhàn)敗的罪魁禍?zhǔn)祝缃裥l(wèi)家勢大如此,他便不信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未從中起任何作用。
至于曹襄,想來與霍去病交好,李敢便自動將其歸于衛(wèi)家一黨。
他瞥過李蔡,只見李蔡于正堂面色凝滯,威嚴(yán)肅肅,李府上下莫敢做聲。
“叔父,您明日必要去狀告曹襄不可。”李敢瞧見李蔡面色帶怒,便知李蔡心中已然憤慨,于堂前佞言。
李蔡老矣,卻仍是中氣常存,他鷹眼緊盯李敢,冷冷問,“你是為了自己私心狀告曹襄還是為了修兒?”
李敢對答無言,只好收回自己外露的野心,暗自辱罵李蔡老眼昏花,不敢與年輕人相抗。
李蔡輕觸花須,嘆惋幾巡后,方說,“修兒莽撞,無法自持,你雖功績卓然,卻也野心外露,實不惹帝君所向,不可托付。我李家一代,就要在今世斷送嗎?自兄長去后,老夫便在朝堂斂神退身,你可知為何?因為帝心所向早不在李家,他信衛(wèi)青,信霍去病,卻不信老夫與你?!?p> 李敢神色微滯,聽罷后,只覺悲愴不已,嗚咽問,“那就讓修兒平白受氣嗎?”
李蔡瞧著屋內(nèi)往來醫(yī)者,凝望月色,滿目蒼涼。
良久,他開口道,“曹襄此人,確是有膽之輩,難怪陛下重視?!?p> “叔父何來此言?”李敢言語輕蔑,似是覺得毛頭小輩,不足入李家之眼。
李蔡身旁侍從挑眼示意,見那人從身后捧場烙鐵玄刀,做工粗糙,根本算不得良品。
“你看著可眼熟?城外校場的刀,侍從說曹襄讓人抬走修兒之時,讓人把這把修兒手上的刀刃一起帶回,你可知何意?”李蔡眼中風(fēng)霜漸顯,神色說不上贊許,卻帶著意會的隱忍。
“叔父此言,敢兒不知。”李敢言語逐漸恭敬,生怕再惹得李蔡不快,李家基業(yè)便更不可能交由他的手中。
李蔡將刀刃接過手中,細(xì)細(xì)端倪,語態(tài)龍鐘,“修兒不請自來,已是一錯,不禮不恭便罷了??伤M(jìn)的并非尋常百姓家,他進(jìn)的是校場,這件事若傳到陛下的耳朵里,你以為他會苛責(zé)曹襄為人輕浮,誤傷修兒?他只會怒意指責(zé)我李家將門一代,怎會出了修兒一個藐視軍紀(jì)之人。曹襄,是在給老夫留最后一絲微面?!?p> 李敢細(xì)思不語,他只覺得曹襄此人心計深沉竟當(dāng)如此,而此事曹襄既然有意壓下,他不如借此機(jī)會,為自己出口惡氣。
他也好在霍去病這些小輩面前立足軍威,校場之地,李修去不得,他還去不得嗎?
旭日東升,朝霞漸起,李修傷情不重,早在半夜便已清醒,李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便也再無人瑕空管李敢去處。
晨光熹微,云霧漫散,校場練兵之際,應(yīng)在卯時時分。
山間青草透黃,萬籟俱寂間,數(shù)千將領(lǐng)同時喊號,嘹亮攝魂,將心可震天地。
“將軍!李敢將軍于營外求見,似,似是要……”將士語氣怯怯,愕然慌亂。
曹襄似是心中早有料想,面色不改,淡然問,“似是要與我比試?”
那將士見曹襄聲色不動,心下為難不止,驚詫之余,只好怔怔點頭。
曹襄沉思俄頃后,起身正言,“不見。說我大病一場,不便會客?!?p> “將軍。”將士寸步不挪,面色為難。
李敢今日所來,氣勢洶洶,若是此刻他前去稟報曹襄有病在身,不便相見,恐怕自己日后不可好活。
曹襄見其面色慌張,便知李敢勢在必得,要與自己較量一番。
且不說,此番較量是贏是輸,傳出去,必會折了軍紀(jì)森嚴(yán)?;实蹖λ男惺伦黠L(fēng)向來滿意,他不可在此時,自亂陣腳。
若是贏了,得少年英雄名風(fēng)又能如何?失了尊從高長的禮儀,才是大事;若是輸了,他日后軍威何立?
曹襄想罷,便閉目淡言,“你且下去,不作通傳也罷。過些時辰,請兩三醫(yī)者前來替我診病,他便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