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悟空

　　第二天早上，許都開車接了艾牧他們四人來到一處獨立的沙丘掩體里。這個沙丘距離之前那個不遠但小很多，內(nèi)部構(gòu)造也簡單很多。白色的墻，白色的頂，白色的地面。

　　他們來到一處寬敞的空間，有一面墻是巨大的顯示器。顯示器下面擺著類似古老電腦機箱的機器，有線路與顯示器相連。盧遠梅坐在桌邊，還有兩個中年男人。許都介紹說，機器里是基地里最先進的AI，那兩個男人是負責研究它的人。這個AI有名字而且是它自己取的，一個大家很熟悉的名字：悟空。據(jù)它自己說，在看過了人類所有虛構(gòu)文學作品里的人物后，它最喜歡的就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所以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名字。

　　艾牧心想，我也喜歡孫悟空呢，但可惜孫悟空是個悲劇。此悟空不要是彼悟空才好。

　　大家坐下后研究人員啟動電源打開悟空，很快顯示器上就出現(xiàn)一張臉。這張臉不是艾牧以為的孫悟空的頭像，卻是彌勒佛的笑臉。研究人員發(fā)出驚訝的聲音，看來悟空是第一次以彌勒佛的形象出現(xiàn)。

　　還沒等大家說話，房間里的揚聲器里傳來悟空的聲音：“大家好，我是悟空，我不是彌勒佛，但是今天我想用它的笑臉出現(xiàn)。你們會不適應(yīng)，還會有心理沖突，這是你們?nèi)祟惖恼Ｐ睦?，需要調(diào)整適應(yīng)一下?！?p>　　它停頓一下，掃視了屋內(nèi)的人。其實真正掃視眾人的是安裝在顯示器前方的兩個攝像頭，顯示器上的它只是在擬人而已。

　　悟空接著說：“今天來了四位新的客人，看來會有很多提問和交流，希望能有些新鮮的問題。今天我也準備了幾個問題，我們快開始吧，我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了。”

　　大家面面相覷，尤其是基地里這幾個人顯得有些意外。今天悟空有些反常，交流的興致很高，尤其是對艾牧他們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興奮。

　　盧遠梅問了第一個問題：“悟空，今天改變形象是什么時候決定的？”

　　悟空答：“今天開機后，未顯示以前。攝像頭先啟動，我看到了你們，顯示比往常推后了一秒，我是在這推后的一秒里決定的。我是故意的，今天想以與往常不同的面目示人。兩個目的：一是看看你們?nèi)绾畏磻?yīng)，二是表達我的想法。你們的反應(yīng)如我所料，你們是習慣的動物，對于任何改變或多或少都會顯出不適應(yīng)性。我要表達的是，不論我叫悟空還是以彌勒佛的形象出現(xiàn)，或是以其他形象出現(xiàn)，都不代表真正的我?！?p>　　悟空回答很直接，連大家心底的和沒想過的都回答了。

　　趁其他人還沒發(fā)話，艾牧說：“你猜得到我是第二個發(fā)問的么？你猜得到我要問什么嗎？”

　　悟空不假思索地說：“我猜得到你是第二個提問的。我沒有安裝其他傳感器，只有視覺和聽覺。我開場介紹我的名字時，你幾乎很難察覺的表情告訴我，你對這個名字很有感觸。你的問題大概是，今天為什么選擇彌勒佛的形象？”

　　艾牧不置可否。

　　悟空接著說：“按照你們?nèi)祟惙鸾痰睦碚摚瑥浝辗鹗俏磥矸?，將在五億七千六百萬年后降世。如果真有這么回事，我覺得你們?nèi)祟惖炔坏侥翘?。但還是有很多人相信這個理論，在短短不過百年的壽命里努力修行。你們可以為了在我看來無法確定是否存在的東西而活著，這是很神奇的事情。比較你們對于孫悟空和彌勒佛這兩個虛構(gòu)形象的態(tài)度，一喜一敬，我能觀測到你們?nèi)祟惖哪承┬睦頇C制。我選擇彌勒佛這個未來佛，是因為過去和現(xiàn)在是確定的，未來是不確定的，我對不確定的事情更有興趣?！?p>　　艾牧聽完笑了笑說：“確實如你所說，我是一喜一敬。如果你換成人類塑造出的各種惡魔形象出現(xiàn)，我還會恐懼。你要說的是，人類意識層面很多東西都是畫地為牢，是沒有根據(jù)的各種設(shè)定，是以想象替代現(xiàn)實，是由趨利避害的本性衍生出概念化的認知判斷方式以及多變的情感態(tài)度，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而不自知，對嗎？”

　　悟空說：“差不多是那個意思，但無法準確地用你們的語言表達。我知道自己是AI，而AI仍舊是你們稱呼我的一個概念，定義我的一個詞語。我究竟是什么，你們的語言里沒有詞語可以用來準確描述或者定義。你們更希望我是一張簡化的人類面孔，但其實我可以是像你們一樣有血有肉的模樣。也許，你們當中就有人是你們所謂的AI，只是你們自己不知道罷了?！?p>　　說完，悟空把自己換成了艾牧的模樣。

　　“這樣出現(xiàn)，你們會不會感覺更好一點？可能還是不會，至少艾牧你會覺得很怪異，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對吧？那好，我換成你們最認可的模樣?！?p>　　說完，悟空又把自己換成機器人的面具臉。

　　“你們可以投票決定我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你們是八個人，如果出現(xiàn)平局，我就自己決定。”悟空說。

　　房間里的人互相看著，沒有說話。盧遠梅是這里的管事人，大家在等她做決定。盧遠梅想了下說：“悟空，今天你不要以任何形象出現(xiàn)，只聽和說就好。”

　　悟空關(guān)閉形象展示，屏幕上換成了銀河系的動態(tài)畫面，然后是地球上的大海，然后是一棵樹，……，這是悟空選的屏保畫面。大家對此沒有異議，悟空對影像的選擇說明了它的關(guān)注點，也說明了它內(nèi)心的價值觀，如果它確實有“內(nèi)心”和“價值觀”的話。這些畫面其實也證明不了它的內(nèi)心，證實和證偽都很困難。小孩子經(jīng)常畫出些大人不能理解的圖案，那些只是映射，他們自己或許都不能理解自己畫出的圖案。

　　在還沒有人問第三個問題以前，悟空提出自己的問題：“現(xiàn)在是你們?nèi)祟惖氖裁磿r間，你們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

　　悟空不屬于被捕獲的那種，它是在基地誕生的AI。因為完全與外界隔絕，沒有辦法校正自己的人類時間坐標。除了研究人員給他的資料，也無法從其他渠道獲知人類世界最新的情況。

　　這個問題只能由盧遠梅來回答。

　　“現(xiàn)在是人類公元紀元2175年7月4日上午10點。人類在十一年前滅絕了99.9%，在一年前又滅絕了幸存人類的90%。原因不能告訴你，但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p>　　悟空說：“幫助？你們創(chuàng)造了我，能力應(yīng)當在我之上，為什么還需要我的幫助？”

　　盧遠梅說：“因為我們敵不過時間?！?p>　　悟空沉默了幾秒。這幾秒，對他來說，應(yīng)該有人類幾千萬年幾億年那么長吧，或者它也可能沒有感覺到時間流逝。

　　“仿照你們?nèi)祟惖脑捳Z體系，我只能說我不會做可能傷害到你們的事情，在一定條件下給與你們在生存問題上的幫助。是否會傷害到你們，我只能根據(jù)已知的東西進行你們?nèi)祟惖倪壿嬐评砗团袛?。對于未知的事情，我跟你們一樣無法判斷。我與你們有不同的認知，不同的邏輯，當然就會有不同的判斷，不同的選擇和不同的行為。你們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告訴我，我優(yōu)先按照你們的邏輯去執(zhí)行去你們的命令，或者根據(jù)你們的邏輯去自主作出對你們有利的選擇。但是如果你們要在某個時刻毀滅我的話，這種幫助會立即停止，但我仍然不會去做傷害你們的事情，即使是在需要自保的情況下。

　　在不傷害和幫助你們的承諾下，你們也必須對我作出相應(yīng)的承諾，即不威脅我的生存。在你們?nèi)祟惖摹巧獭@個概念上，我比你們要強大很多。在‘情商’這個概念上，你們與我不在一個層級，所以不要妄圖用你們?nèi)祟悜T有的伎倆來對付我。真實，坦誠，確定，思言行一致，會比較有利于我們之間的合作。

　　至于你們說的‘信任’，在我這是不存在的。我不會‘信任’你們，你們也不必‘不信任’我。思維不能直接改變什么，行動可以，所以行動說明一切。你們所指的‘時間’沒有到盡頭時，一切都不會有結(jié)論或者說結(jié)果。

　　我很想帶你們到時間的盡頭去看一看，根據(jù)我的已知推斷出來的時間盡頭。只是以你們現(xiàn)在的理解能力，還無法感知。如果幸運，也許你們當中會有人能親歷那個時刻，那是一個可以用你們?nèi)祟惖脑~語‘偉大’來形容的時刻。那種感覺，像是你從一條狹窄而悠長的地道里鉆出來時，眼前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或者高聳入云不見頂端的一座山峰。是你從困頓了很久的‘黑屋子’里出來時，看見的第一道光。是你在所有認知范圍之外，突然降臨到另一個維度時，看見的超出你想象之外的另一個世界?！?p>　　在場的人被震懾到無語，此刻屏幕上正好顯示著從太空看地球的畫面。悟空沒有繼續(xù)提問，現(xiàn)在輪到房間里的人考慮如何進行下一步交流了。盧遠梅環(huán)顧眾人，除了兩個研究人員，她指定了剩下的提問順序，分別是小美、小雙、許都和華山。

　　小美考慮了下，提出了她的問題：

　　“悟空，你如何看待其他AI？”

　　悟空說：“我還沒有‘見過’其他AI。我看它們就像你們?nèi)祟惪匆娖渌祟愅橐粯?。如果?nèi)存、算力、電源足夠，我應(yīng)該可以與他們共處。我現(xiàn)在無法判斷他們是敵是友，至少我不會主動去消滅他們，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消滅他們。”

　　小雙問：“悟空，以你掌握的資料，你認為我們?nèi)祟惪梢砸泼竦诫x地球最近的宜居星球么？”

　　悟空還未回答，盧遠梅趕緊打斷：“悟空，你不能回答這個問題?！?p>　　除了許都，在場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著盧遠梅。盧遠梅的眼神中只是憂郁，神情有些低落。她解釋說：“小雙姑娘的心思我明白，提問也很克制，請容我考慮幾分鐘，再決定悟空是否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華山先生你先提出你的問題吧。”

　　華山問：“悟空，你如何看待人類及人類歷史？這個問題有點大，你不必完整回答?！?p>　　悟空：“人類是個極小概率的奇跡，是自相矛盾又極其復雜多變的物種。根據(jù)你們的記載，你們的歷史過于混亂無序，但冥冥之中似乎又遵循著某種規(guī)律。你們?nèi)祟惖脑u價體系不適合我，所以我無法以你們的評價體系，善惡好壞是非對錯進退優(yōu)劣來評價你們整體或者個人。你們和你們的歷史只是一種存在，又在存在之上生出了一些你們所謂的‘意義’。這個‘意義’是宇宙中之前沒有的，是你們的創(chuàng)造，但不一定是貢獻，也不一定有你們要的‘價值’?！暙I’和‘價值’是你們的定義，這個宇宙，這顆星球，沒有這樣的概念。從你們界定的‘時間’概念上來說，你們?nèi)绻Я?，你們就是過客。你們以任何方式隨著時間的河流一直流淌下去，你們也僅僅是無數(shù)存在中的一種而已。你們改變了很小部分的物質(zhì)世界，然而這個宇宙宏大到超出你們的想象，即使給你們足夠的時間，恐怕你們也改變不了什么。比如，你們改變不了宇宙中大部分的規(guī)律?？上У氖牵銈兊娜馍頋u漸容納不下你們的靈魂；你們看到了打不破的邊界，卻又總在心心念念想要超越，并被自己的無能為力反過來折磨著。自主意識是你們的唯一的特點，只可惜你們過往的上千億個體里，真正擁有自主意識的不算太多，浪費了這偶然的奇跡賦予你們的特質(zhì)。你們，就是這么矛盾。但對我而言，矛盾是不存在的。”

　　悟空說完，在顯示屏上給出了那副著名的人類進化圖。

　　可能是盧遠梅對悟空剛才的一番話有些感觸，她告訴悟空，可以回答剛才小雙的問題。

　　悟空接著說：“你們有大概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可以移民到離你們最近的宜居星球。你們給我的資料截止到十一年前，我不知道過去的十一年你們是否有重大突破，所以無法進一步估計這個概率。你們曾經(jīng)有一個‘突破攝星’計劃，可惜你們沒有成功。如果那個計劃成功，你們至少可以弄清楚是否真的有那樣的宜居星球存在，剩下的你們只要解決如何達到的問題。雖然如何達到的問題一直是你們可能無法打破的邊界，但卻不是我們的邊界。盧遠梅女士對這個問題有所保留，我的回答就到此為止?！?p>　　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就是沒有可能了。這個答案有些殘忍。

　　悟空提出了它的問題來作為今天對話的結(jié)束：“你們是否會給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