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終不似少年
“死……死了誰?”陸笑忍不住開口問,聲若蚊吶,眼睛沒有聚焦,愣愣地盯住眼前的弟子。
那些弟子見是她,表情不由地古怪起來。
“愣什么愣??!就是有你爹這樣的魔修,才會死人!”不知誰伸手推了她一把,陸笑踉蹌兩步,差點(diǎn)摔倒。左側(cè)又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她便又往右邊倒,一大群人中,總有不知道哪里伸出來的手推她一把,她像個陀螺一般,被辱罵著,推搡著,怪罪著。
“你們這是作甚!”人群外一個清靈的女子聲音讓這群弟子們住了手。有人回頭去看,見那女子一身長虹金紋道袍,長眉鳳目,雖年紀(jì)不大,但威勢已不容小覷。
“大師姐,我們,只是教訓(xùn)一下這魔修之子而已……”有人囁嚅著,到底是不服氣地答了話。
“你們今日的劍譜練完沒有?自己的事情沒做完,就去管別人?你們夠格嗎?”那大師姐道袍一揮,答話的弟子腦門立馬多了個包,他捂著頭嗷嗷叫了幾聲,就背著劍帶著幾個人往練劍峰的方向跑去了,跑遠(yuǎn)了還不忘回頭對大師姐做了個鬼臉。
大師姐眉目凌厲,不茍言笑的樣子,倒是令這群小輩們生畏,旁的圍觀弟子也漸漸散去了,只是議論聲依舊不絕于耳。
陸笑心中感激,雖然這于大師姐可能是舉手之勞,可對她來說,說是將她從蛇坑中拉起來也不為過,人言誅心,向來可畏。于是她抬起頭,很輕,但很認(rèn)真地向大師姐道謝。
這位大師姐名喚李芙蓉,性格潑辣,但架不住她長相令人驚艷,修為也極為不凡,是長虹長老們著力培養(yǎng)的新秀弟子,在長虹弟子中也是出了名的。
李芙蓉似瞥了她一眼,但她并沒有理會陸笑的道謝,徑直帶著身后的幾位女修向藥舍廢墟那里走過去。
陸笑心中擔(dān)憂那藥師的安危,又沒有其他的朋友可以打聽,把自己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也無濟(jì)于事。
“他不會死了吧?!毙闹型蝗怀霈F(xiàn)的這個念頭,讓陸笑為之一驚。她還很小,雖然自小就知道自己父母雙亡,但到底沒有經(jīng)歷過身邊人去世的經(jīng)歷。
這想法一旦冒出頭,就跟藤蔓生了根發(fā)了芽似的,將陸笑的心臟密密麻麻地包裹起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這么好的一個藥師,他手里不知救過多少道修和靈寵,怎么說死就死了呢。她不能自已地,一直往最壞的方向想,他精致的臉笑得那么好看,若是死了,那雙眼是不是睜得很大,很瘆人,是不是會有血從眼睛里流下來,就像眼淚一樣,一股一股地……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死……不要!
腦海身處仿佛觸動了什么埋藏很久的記憶,記憶里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融化開來,陸笑慢慢蹲下來抱住頭,眼中的猩紅霧氣漸漸發(fā)散,周身不住地顫抖著。
陸笑眼前漸漸迷蒙了,好像突然間什么都看不見,但她知道地上好像有東西,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撿,是蜀錦刺繡的質(zhì)感,像是個佩囊。那佩囊里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菲香氣,涼涼的,讓陸笑的靈臺逐漸清明起來。
她眼中猩紅霧氣逐漸散去,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大師姐站過的地方,遺落了一枚香囊,那香氣正是從香囊里發(fā)出的。
她回頭看,大師姐還未走遠(yuǎn),便不敢耽擱,握緊了香囊便向前追去。
“師姐……你的香囊掉了?!标懶赃昕赃曜飞先ィf話中還帶著幾分喘。
李芙蓉回頭,見這身量比自己矮了好幾個腦袋的小孩,吃力地舉著一個香囊,莫名有些火起:“廢物,你是長虹的道修,怎么跑了幾步便喘成這個樣子?!?p> 陸笑被她訓(xùn)得愣了一下,但到底是不敢喘氣了,只得拼命將氣往腹中憋。
李芙蓉見著她那想喘氣又不敢喘氣的窩囊樣子,更覺有氣沒處發(fā)。彎下腰,她左手拿過陸笑手中蜀繡香囊,右手伸向陸笑下巴頦,用修長的手指捏住她整張臉,將陸笑整個人拉得離自己更近,強(qiáng)迫著她與自己一雙凌厲的鳳眼對視:“我不會對你說謝謝,懂嗎?”
陸笑不擅與人對視,她一下又一下地眨著眼,手足無措地,愣愣地點(diǎn)頭。
李芙蓉整張臉逼得更近,幾乎與陸笑鼻尖挨著鼻尖,她說話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我也恨你爹。你知道你爹是長虹的叛徒嗎?你知道他在平魔峰殺了那么多人,而我的父母也在里面嗎?那時我才七歲!我做不到不怨你,我恨不得你以命償命,什么稚子無辜,我不想聽。”她說得狠了,一下便站起來,右手像是甩什么臟東西一樣放開了她:“可是殺了你,或者故意害你,又能怎樣?我的父母又不會因此回來——所以別指望我會謝你?!?p> “日后,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李芙蓉再也不愿意看她,廣袖一甩,轉(zhuǎn)身昂首挺胸繼續(xù)走她的路。
陸笑被她甩得狠了,整個人坐在了地上,青石板上落滿了金因子果實(shí),一片片的深紫色果實(shí)鋪了厚厚一層,被終日路過的道修弟子們踩得惡心又黏膩,沾了陸笑滿手。
走遠(yuǎn)了的李芙蓉正被女修們纏住問丟了什么,還聽得見李芙蓉淡淡地回應(yīng)。“沒什么,迦藍(lán)那位青槐尊送給我?guī)煾傅木呸D(zhuǎn)安神香囊,我借用了幾天,不小心遺落罷了。”
陸笑有點(diǎn)想哭,但眼角始終干干澀澀地,流不出眼淚來?;蛟S,已經(jīng)麻木了吧。其實(shí)她并沒有很想聽她的道謝,反倒是想跟大師姐道謝來著。那香囊讓她剛剛脹痛的大腦靈臺清明,倒是她借了李芙蓉的光。
布包里的小豬仔隨著陸笑一齊摔下,怕是磕得疼了,不住地哼唧著。陸笑這才想起它來,心疼地安撫了一番。
“喂?!鳖^頂上響起了剛剛與她對峙的聲音,陸笑抬頭,是李芙蓉。她抱劍站在陸笑面前,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聽得她聲音毫無起伏地轉(zhuǎn)述:“你昨日來過這家藥舍吧?診錄上寫了你的名字。長老說了,去過藥舍的人,都得去夢薏臺集合?!?p> 陸笑將豬仔放回包里,輕聲應(yīng)了,站起來沉默地跟著她往夢薏臺走去。李芙蓉自顧自地走在前頭,順道吩咐了其他女修按著診錄上的名單去請人,便再也無話。
夢薏臺是竹海南邊的清靜之地,常年被用來懲罰一些屢教不改的弟子,用于閉門思過或者面壁。
“師姐?!标懶θ滩蛔¢_了口,聲音里帶了幾分不自覺的顫抖:“那藥舍里的藥師,真的死了嗎?”
李芙蓉雖不情愿,但有問必答是她一直以來秉承的態(tài)度,于是沒好氣地擠出了幾個字:“是死了一個?!?p> 陸笑有一瞬間,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了一般,她甚至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能繼續(xù)往前走。死亡于她,仿佛平南之海遙遠(yuǎn)的梵音,仿佛驪峰之巔傳來的鐘聲,本來是蒼茫而飄渺的。
可當(dāng)她真實(shí)地聽到,那個長虹山第一個沒有拿她出身當(dāng)回事的人,那個昨日還談笑風(fēng)生的人,那個明明連藥包的草繩都扎不好的藥師,就這樣死去了,她才切身地感覺到害怕。
原來死亡不是逝者的劫數(shù),而是生者的痛苦。原來這就是那些弟子當(dāng)年面對父母離世的感覺……原來陸淵平,真的這么可恨,原來自己,真的不那么適合活得像其他人一樣明亮。
有什么東西在她心里倒塌了,破碎了,又一片一片地沉了下去,那些殘破的東西,終究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