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親王府,算不得匠心獨具,也并無奢華之處。卻勝在地勢起伏,布局精湛。
池塘居中聳立的太湖石實乃絕世孤品,名為擎天。
花廳便在池畔,左柿林,右假山,花繁葉茂奇峰林立之間,花廳四面門屏大開,偶有夜風襲來,帶著絲絲水汽,便頓覺涼爽愜意。
花廳中,幾位袖帶飄擺身段婀娜的伶人正在排演一出戲。
一出蕭仲康平素極為中意的好戲。
咿咿呀呀,流鶯啼囀的唱段,余音在花廳里回旋不絕,迤邐不去。
手摯茶盞,蕭仲康雙目微闔,身子隨著宛轉悠揚的曲調來回晃動著……
卻猛一睜眼,他沉聲道,“這時局,居然連老夫都看不透,真乃奇也怪哉!”
身旁的伶官著水粉寬袖,面妝淡彩,兩道細眉描畫如黛斜飛入兩鬢之間,她側腰歪在蕭仲康身旁膩聲道,“老爺不是看不透,是料不到。誰又能想到這竇占奎竟然在HD城下大敗而逃呢……”
這一語點破蕭仲康此時心跡,他竟也絲毫不以為忤,反倒是顯然對此習以為常的點點頭。
蕭仲康確實看不透……
他們只是不敢具情上報而已,瞞得了朝堂,又如何能瞞得了他蕭仲康!
竇占奎自隴右起兵,步出甘陜之后一路東進……別人尚且不知,竇占奎麾下的大秦軍自晉入豫繞道直隸再做北上,這一路間,三地督軍巡撫不可謂不用命,皆率領人馬對其圍追堵截,然則盡數慘敗。直隸總督的兵馬狼狽而逃,神威左軍更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可這威風不可一世的竇占奎竟然在邯城下敗了……而且敗的何其慘!
尤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竇占奎自始至終都未打出起兵的旗號。
歷來起兵作亂,所為必然師出有名。
縱觀史書,這其間最為無稽的當屬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亦或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清君側,除佞臣,匡扶社稷,立綱陳紀?
天道好還,士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再直白一點,竇公來了,不納糧!
蕭仲康始終在等。
他便要看看這顯然與嚴守臣脫不了干系的竇占奎到底師出何名……出乎他的意料,這竇占奎可以說連個屁都沒放就倉惶逃了回去……
他是真想不到,嚴守臣這一番冒天下之大不韙,犯下如此逆天大罪,卻最終落得如此收場。
在花廳之中,蕭仲康放聲大笑,只想一想嚴守臣此時的那副表情……甚至他手中的茶水四溢而出也渾然不覺。
“老爺……”伶官面帶嗔怪的摘出帕巾,替蕭仲康擦拭著滴濺在身上的茶湯。
“哦,不礙事。”蕭仲康放下茶盞,拿過她的柔薏在手中,輕輕的摩挲著。
伶官便就依勢輕輕靠在了他的身側。
蕭仲康額際間突現川字紋,他突兀的言說了一句,“莫不是……近衛(wèi)軍?!”
伶官極為聰慧,她只眨了眨眼,“老爺是說,邯城下是近衛(wèi)軍破了竇占奎的兵馬?”
蕭仲康手里一緊。
伶官吃疼,低低的吱嗚了一聲。
他卻絲毫未覺。
“不會錯,只可能是近衛(wèi)軍!嚴守臣老謀深算,他早就處心積慮讓邯城周遭方圓千里之境再無任何可用之兵?!笔捴倏档吐暯谱哉Z道。
他猛然驚醒,“唔……想必那嚴守臣是要竇占奎占據邯城,底定直隸之后方才打出旗號來!”他隨即又朗笑道,“估計嚴守臣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蘇赫破了他置下的滔天之局!”
他頓了頓,又思忖道,“如若蘇赫果真是破局之人,那近衛(wèi)軍的戰(zhàn)力竟然如此犀利?”
“軍報不是說,是神策軍一路追殺竇占奎的大秦軍么?”伶官將他的話聽在耳中,不由得遲疑道。
“軍報?!”蕭仲康嗤笑一聲,便再無言語。
“是了,軍報是樞部奏報,神策軍本就是嚴府的禁臠……當然是嚴國公怎么說怎么好的?!?p> 對身旁伶官那敏銳的觸覺甚為滿意,摟在她腰肢上的大手便又輕柔了幾分。
“他,會就這么算了?”在親王府中,在蕭仲康身側,伶官的言語間并無半分的忌諱。
蕭仲康冷哼一聲,“嚴守臣最善借勢而為,他斷然不會就這么算了。竇占奎一番作為,到頭來連個旗號都打不出來,這一口氣看能不能將他活活憋死!”他面色亦是一冷,“況且……即便他想要這么算了,也不能讓他就這么算了……”
知道他此時所慮的是機密要務,伶官便就乖巧的不再言語。
這就斷不是她能隨意插言的。
偎在蕭仲康身側,她杏眼微瞇,喃喃聲道,“那蘇赫好年輕,卻是好厲害的呢?!?p> 久久未聞得身側之人的聲響,伶官側過腦袋……
這一抬眼,便望見蕭仲康正在緊緊的盯著她看。
他的眼中似有火起。
便聽得蕭仲康沉聲道,“年輕,就很厲害么?”
伶官自然知曉他話中之意。
她便吃吃的拿寬袖掩面笑著。
背靠椅背,蕭仲康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他只抬了抬手臂。
便就有暗處的常隨,在花廳四周拉起了一人高的素雅帷帳。
一片嬌聲笑語聲中,優(yōu)伶?zhèn)兡阃莆肄乃南露惚堋?p> ……
王府仲夏夜。
春光好旖旎。
……
水粉輕紗撩起在腰袢,伶官鶯歌燕語,她的腦海中忽然又想起了蘇赫……
她從未見過這位京城里傳得神乎其神的蘇大人。
她只知道他很年輕。
她壓根沒去想過這位蘇大人有著多么俊朗的相貌,英武的身姿,這些,對那些身處閨中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或許要重要些,但對她們這般的女子而言,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男人就是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但她聽說過,這位蘇大人來在京城頭一回出入風月場,就為了柳仙兒拆了采薇亭!
是拆了,不是砸了。
那是秦王殿下的采薇亭呢……
若只說這份為了女子,豁出去的潑天豪氣,光芒閃耀得直就能扎瞎了那些風月女子的眼!
令她多少個夜里輾轉反側,只恨今生命薄遇不到這般男子的怨念,卻是來自之后發(fā)生的事兒。
市里坊間都傳瘋了。
只怕是全天下的青樓妓寨都知曉……
拆了采薇亭,蘇大人將柳仙兒帶回府里的第二天一大早……柳仙兒就去贖了身……
贖身就夠她柳仙兒臭顯一輩子的……也就可以了吧……卻聽聞,自那以后,柳仙兒便就夜宿在統領府的正房!
每每想到這一節(jié),伶官就禁不住的渾身瑟瑟發(fā)抖。
她就得拿指甲狠狠的掐著胳膊上的肉,才能讓自己不哭出聲兒……
雖然蘇大人尚未婚配。
即使蘇大人也從未放出話來要納柳仙兒為妻為妾。
她羨慕柳仙兒的命好。
她感動的,不是蘇大人和柳仙兒有著多么驚天動地的情份……而是蘇大人真的拿柳仙兒,拿她們這般的女子當人!
把她們當人看,當人待,這能有多難。
她們卻知道,僅是這其實再簡單不過的事兒,卻難愈上青天。
這樣真性情的男子,伶官知道自己這輩子是遇不到的……
柳仙兒卻是個命薄的。
這怨不得旁人。
祭天祈雪的那一天,柳仙兒就突然不見了。
她去了哪兒,遇著了啥樣的難事兒,甚至還在不在這個世上,伶官并未放在心上。
自己且又活的咋樣呢,還輪不到她去操這份心。
但卻就在心底深處,她好似突然有了那么一絲不切實際的期盼……
如果能,她只愿能遠遠的望上他一眼。
這一眼,如果能望進他的眼底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不能,看一眼他的背影,也就夠了。
一念至此,伶官的身子又開始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