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虬一年前得知要抄斬丞相府的消息后,便讓白筠若去京都查探,待他馬不停蹄的趕到京都時,離丞相府抄斬已過去一月有余,丞相府被封,問起百姓此案細(xì)節(jié),皆是緘默不言。
因接到飛信使的消息,他心中有些猜測,未防錯過丞相府幸存者,他返程途中邊走邊問,打聽消息。
卻沒想到,這個他在半山腰遇見的姑娘,竟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了近一年都沒有絲毫音信的人。
還沒等到云祈的應(yīng)答,紫虬先一步走出來,手中多了個匣子,待走到桌邊后遞給了云祈。
云祈仰視紫虬片刻,狐疑地接過,打開木匣。
匣中,一枚玉制剔透,上等的玻璃種翡翠玉鏃安靜躺在團(tuán)團(tuán)絲綢錦布之中。
而真正讓云祈怔住的,是這匣中之物,竟與自己身上帶著的那枚一模一樣。
云祈拿出匣中的箭鏃,又趕忙從荷包中翻出自己的,兩相對比,分毫不差,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兩個物件兒!
雙手攥緊兩枚玉質(zhì)箭鏃,看向身邊的紫虬。
這枚玉質(zhì)箭鏃自從自己有記憶以來,就被爺爺時常拿在手中把玩,也是自己身上留的唯一一件爺爺?shù)倪z物。
“是我做的,你那枚也是我送你爺爺?shù)?,你定聽他給你提過我,我叫紫虬”
說不震驚是假的,云祈在外漂泊一年,感受盡了世間的人情冷暖,跌跌撞撞行至此地,竟遇見了爺爺時常提及的至交好友。
臉上驚訝激動之色微頓,云祈垂下了頭:“您可知曉我云氏已被抄了滿門?爺爺也早已亡故,你想與他說的,他再也聽不到了”說得平淡,情緒不見起伏,但淚水卻順著眼角滾滾而下,砸落在拿著箭鏃的手背上。
紫虬眸光暗沉,心中隱隱作痛。年近七旬的老人,也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孩子,這一路你吃不少苦吧!”紫虬微微彎腰,布滿褶皺的手輕輕撫了撫云祈發(fā)頂。
云祈咬緊下唇,使勁搖了搖頭,卻忍不住哽咽出聲。
不是不委屈,不害怕,只是必須堅強(qiáng),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見云祈故作堅強(qiáng)的模樣,紫虬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痛心。
“今后迦蘭山就是你的家,紫虬爺爺和小白就是你的家人,孩子,咱不用在外奔波了”紫虬低聲道,言語中也是哽咽。
云祈吸了吸鼻子,自己抬手擦掉眼淚,整理情緒后道:“謝謝紫虬爺爺,這次能碰巧遇上你,和你說說話就很好了,但我要去北戎,不會留在這兒?!?p> “北戎?你去北戎作甚?”被云祈攙扶著坐在石凳上,紫虬蹙眉問。
旁邊一直沒有聲響的白筠若也是眸光一凌。
“朝中說我爺爺勾結(jié)北戎,意欲叛國,我絕不信爺爺會是那樣的人,所以我要去北戎,查清背后栽贓誣告之人,還爺爺、云家一個清白”
“糊涂?。 弊向巴绰暤溃骸澳憧芍比盅缼ぞ唧w位置?北戎各部族生長在草原,天性粗獷,野蠻人不計其數(shù),你個半大的小姑娘,能否活著找到牙帳都未可知,更別說探及這等大事。
“我亦不信云兄會做此事,可朝堂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爺爺這案子……也不是輕易便可道個明白的”
云祈幾乎是一剎便把握到了紫虬話中的意思,猛地抬眼看去:“什么意思?”
紫虬嘆了口氣,道:“你年歲尚輕,家人疼愛,知事甚少,所以不了解,也沒聽過詭譎的朝堂之事。
你爺爺乃是前朝重臣,身居相位,且行事作風(fēng)深得民心,而鳳邑國君如今根基已穩(wěn),正是攬政收權(quán)的時候,最大的障礙,自然就是云丞相。
便是沒這樁案子,國君也不會留著你爺爺,只不過恰有人拿出了這樁罪名,又有些證據(jù),國君不論真或假,只來了個順?biāo)浦?。?p> 紫虬權(quán)衡之下,道出了些曾查到的,當(dāng)年關(guān)于云丞相一案,確實是個糊涂案子,草草定案,草草結(jié)案。深究起來,重重疑點,倒是不難發(fā)現(xiàn)背后有人暗箱操作。
他不希望云祈糾結(jié)于此,從而陷入泥濘深淵。
聽了紫虬的話,云祈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眼底漸漸漫上無助地茫然:“鳳邑,國君?”出口的聲音都在作顫。
鳳邑國君,她叫了十幾年舅父的人!
“所以,無論有無反叛之事,爺爺都會被自己用心輔佐的國君戕害,對嗎?”幾字出口,臉上已滿是熱淚。
難怪,難怪母親信中說早見端倪,她竟傻到現(xiàn)在才解其中之義。
緊攥的拳頭和猩紅的雙眼昭示著她此刻心中的恨,恨不能將那人寸寸撕碎。
“云祈,那樣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豈是好坐的!”紫虬言盡于此,在他看來,老友并非全然不知曉今日的后果,只不過他太過相信自己親手扶上位的那位國君。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云祈怒極,嗤笑道,握起的手砸在石桌上,桌面微微震顫。
想起當(dāng)初自己一口一個‘舅父’的叫鳳邑國君,云祈就覺得自己蠢笨如豬,她怎就將母親叮囑的“離沈慎遠(yuǎn)點”的話拋之腦后了呢!甚至不止一次的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舅父。
便是當(dāng)初他下旨抄了云家,她想的也是舅父定是迫于無奈,受奸人挑唆,卻不曾想,他竟會是幕后推手,就為了權(quán)利、江山,殺害恩師、妹妹一家。
最是無情帝王家,幼時總抱著她上街玩鬧的舅父,血竟比死人的還冷。
起初的茫然,憤怒,怨懟,到最后只剩下了對自己無知的嘲諷。
她確年幼,所以不懂,權(quán)勢就如此重要?大的過師生之誼,兄妹之情?
從前唏噓話本中父母兄弟反目成仇的戲碼,不想其中所講如此真實,利欲真的可以讓人踩著親人的骨血向上爬。
云祈深覺自己已然失態(tài),再難將自己更不堪的一面現(xiàn)于人前,驀然起身離去。
她需要宣泄和冷靜,也要仔細(xì)想想自己該何去何從。
紫虬見云祈跑出門也是慌忙起身,猛然站起的身體卻是搖曳了下,白筠若趕緊起身攙扶住,一臉擔(dān)憂:“師父!您的身體?”
“無礙”說著抽回自己的胳膊:“你去,去將人帶回來,她不能去北戎,更不能回京都!”
“可今日所言,豈非讓她更恨?她真會甘心留下?”
據(jù)白筠若所知,當(dāng)年風(fēng)光無兩的安陽公主沈宛亦,在胞兄自盡后下嫁給了丞相府嫡子云岑,而當(dāng)今鳳邑國君,是安陽公主同父異母的兄長,也就是云祈的舅父。
紫虬捂著心口坐下,輕聲回答:“不說清楚,她勢必會去北戎查清真相,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活不下來的!”
“你拿上丞相一案查出的線索,去告訴她,當(dāng)年事實究竟如何,我們幫她查,務(wù)必將人留下”
“是”白筠若應(yīng)聲離開。
這一年飛信使從未間斷調(diào)查,但可用線索幾乎被抹滅地一干二凈,鳳邑國君敢如此對待開國功臣,必是有十全的把握。
而他們想要查清當(dāng)年一案,絕非易事!
鳳邑建國不過幾十載,如今卻能一躍成為整個離原大陸最強(qiáng)盛富庶的國家,皆是因身為國君一脈的沈氏處事之雷霆手段。
無論是鳳邑的開國國君,舉一縣兵力在亂世中拼殺出一個國家,還是現(xiàn)今在位的萬德君——沈慎,僅靠年輕時馳騁沙場的兇煞威名,便鎮(zhèn)壓地北戎至今不敢再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
鳳邑沈氏一脈的權(quán),從不容許被任何勢力掣肘。
——
南溪的清晨不同于京都那般,太陽升起,需撥開層層云霞,才將和煦的陽光鋪灑大地,溫暖萬物。
蜿蜒的山間小道上,白筠若穿梭其中,步履匆匆。
“你去哪兒?”
聽到身后的聲音,云祈停下步子,看向追來的人。
“京都!”
兩人隔著幾層臺階,一上一下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個眼中淡若無物,一個眼中滿含憤怒。
“你這樣回去,只會丟了性命”
“那又如何,難道讓我放任自己一家冤死,什么都不做嗎?!”
白筠若抬步走下兩人間隔的幾層臺階,來到云祈身前:“師父說,你留下,當(dāng)年之事,我們幫你查”說完從袖中拿出一沓信紙遞去:“我們一直在查云丞相一案,只可惜線索太少,但據(jù)此一直往下查,并非不能還云丞相清白?!?p> 云祈深吸口氣,接過信紙查看。
薄薄一沓紙張上,記錄了當(dāng)年案件的經(jīng)過,包括指認(rèn)者的口供記錄,以及被當(dāng)作證據(jù)的戰(zhàn)備布防圖,和與敵國互通信件的信息記錄。
凡是當(dāng)年呈與官府朝堂的信息,這里皆有一份。
“這些是抄復(fù)官府的案件記錄和線索,你若信我們能幫你,就留下”
白筠若面上沉著,他向來順其自然,話已至此,人家不愿留下,他確實不能強(qiáng)人所難,但這姑娘若有些腦子,也該曉得留下才是最好的選擇。
云祈手中將翻折的信紙整理好,心中已有答案。
這案件的所有信息都是加密封存入庫的,當(dāng)初雖有些擺在明面上的供百姓勘驗,但更多的卻僅供官府國君查看,
而手中這樣一份詳細(xì)的記錄,能拿到手的人絕不簡單。
“我留下,但不是信你們,是信紫虬爺爺”云祈說完與白筠若擦肩而過,順著臺階上行。
其實,她不傻,跑出來也只是因為一時情緒無法發(fā)泄,冷風(fēng)撲面,凍得她渾身打顫時,她就已經(jīng)想明白,孑然一身地回京都只會白白送命。
不過白筠若問時,云祈心中正壓著一口氣,所以才厲聲講自己要回京都的話。
如今,于她而言,最好的歸宿便是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