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琴音
歷史悠悠,白云蒼狗。在這個混沌世上,到底還有什么能撫慰人心,洗滌傷口……
廣場中央突然流出一縷曼妙的琴聲,它來的那么突然,讓人無可防備,卻讓有防備的人逐漸降低與周圍世界對峙的姿態(tài)。廣場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它穿過人體之間的間隙,流向周圍街道。人聲嘈雜,喧喝之聲此起彼伏,絲毫也不退讓,就像糾纏扭打在一起的浪頭。而這股清冽的琴音,就像浪頭底下靜靜流淌的清流,無法打斷它向周圍的蔓延之勢。
因心中煩悶,只想擺脫家中黯淡前景的人們放緩了漫游的腳步,豎耳細聽琴音的方位,然后邁步向那個地方挪動。旁邊集市里為了拼搶客戶而嘶聲吆喝的販主們,舒緩的琴音消退了他們漲紅的臉龐,忽然想起對面的競爭對手其實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他們相視一笑,繼而勾肩搭背地大步向廣場走去。從外地來的滿心凄楚的流浪兒竟然也停止的乞討,他們收拾了地上的破瓦罐,里面只有寥寥數(shù)枚錢幣,蹣跚地跟在人流后面。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確實這種琴音不應該是世間產(chǎn)物,它應該來自于常年浸泡在金色陽光中的云端,來自花開花落時駐足邊上的風神的一聲嘆息里。它閑舒都雅,洪纖有宜,遠而聽之,就好像是鸞鳳在云間和鳴,近而察之,就好像有一股春風迎面吹來,讓人心曠神怡,其意融融。漫游者們開始回想起家的溫暖,販主們仿佛回到了曾經(jīng)相互嬉笑打鬧的時刻,而流浪兒則意外地從心里涌出一股歸屬感,這片陌生的土地在他們眼里驀地變得分外親柔。眾人一動不動,屏氣凝神地聽著,他們的靈魂融化在這股琴音當中,交匯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終于擺脫了靈魂之間的孤單。此刻廣場中只有琴音,沒有其他雜音,因為聽琴的人都已經(jīng)不需要這個世界上的其他聲音。除非這個聲音不請自來。
“踢踏踢踏……”,讓人惱怒的馬蹄聲。
“嘿,都給我滾一邊去!”,尖銳刻薄的叫罵聲,讓人分外厭惡。
就像一柄短小的匕首割裂了一副美輪美奐的畫卷,這種刺耳的聲音就有如此冷酷的破壞作用。雖然琴聲并沒有停止,但是人們本來就易漂浮的心靈又開始躁動起來。一時人群騷亂,眾人紛紛回頭,對那傳來不和諧之音的地方怒目相視,怒火已使嘴角不自然抽動,若不是本性淳樸的他們對遠道而來之人秉承尊重的習慣,早有惡毒語言回敬了過去。盡管心中格外不情愿,但是他們還是給那幾十人的,載滿一箱箱不知為何物的車隊讓開了一條道。車隊在人潮中緩緩而馳,馬蹄聲已經(jīng)被紛紛議論聲給掩蓋,但是那個囂張的叫罵聲卻依舊轟鳴不止。車隊最終還是在彈琴之人處停止了前進。
彈琴的人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女,玉指纖纖,流利靈動,每一根琴弦都在迎合著她修長的手指,經(jīng)她輕柔點撥后,喜不自勝地搖顫出自發(fā)的愉悅音符。少女笑意盈盈,眼若彎月,純真而又爛漫,就像黎明時那縷滿心歡喜躍入山澗花叢里的曙光,讓人眼前一亮。盡管細小的汗珠爬上了她玲瓏小巧的鼻尖兒,她卻沒有察覺,因為此刻她正與旋律中飄然升起的仙子翩翩共舞呢!整支車隊在她面前硬生生地停下腳步,她也渾然不覺。
車隊其實是一支差不多二十人組成,十來頭角戴紅帛的健壯牯牛托著箱車拉長了隊伍,邊上各站一名虎背熊腰高大威猛的漢子,衣飾鮮艷,做工考究,在萊國這彈丸小國只有貴族階層的人才有機會穿上這種質(zhì)地的衣服。車隊由一匹如炭一般火紅的駿馬領頭,毛色油亮,筋骼強健,一看就是極其難得的千里馬。駿馬昂首闊步,氣勢雄赳,馬蹄之聲鏗鏘有力,不疾不徐,似乎根本就沒有周圍麇集的人群放在眼里。如此難得一見的駿馬引得人們一陣嘖嘖稱贊,然而視線又馬上被騎馬之人吸引了去。那人頭頂旒冕,全身被一襲厚實的黑色貂皮毳裘圍裹,就連踩在馬鐙上的雙足都隱藏在內(nèi)。他大概四五十年歲,面上肌膚松弛,拉下些許皺紋,然而在他的威嚴蓬勃而發(fā)的面容中,那些皺紋就如被刀鐫刻出來的一般。他眉若冷峰,雙目炯炯有神,就像強勁有力的弓弩拉滿弦,迅疾而又冷酷的箭鏃蓄勢待發(fā),他的目光就是這般讓人不寒而栗。高大駿馬由一個眼小無光的人牽引著,剛才就是他一直在橫行無忌地吆喝,由于他身材矮胖,只高出馬肚半個頭顱,故而他必須得艱難地高舉手臂才能牽著,駿馬只要再稍微抬頭噴吐鼻息他就得踮起腳尖,使勁拽緊手中的轡繩將馬頭拉低,不然這馬就有可能掙脫他的掌控,這樣的后果對他來說是不堪設想的。馬的一側(cè)是一個身材龐然的劍士,身高八尺,腰如巨缸,后面那些駕馭牛車的漢子在他面前,形同小兒。他全身上下隱藏在一副銹跡斑斑的鎧甲里,許多年都沒有脫下過。背上斜挎一柄既長且巨的大劍,從肩一直延伸至腳踵,劍鞘被黑色的破布緊緊纏住,這塊布的顏色本身并非是黑色,而是因為吸飽了許多鮮血,時間一長便風干成了這深黑的顏色。他是騎馬之人的劍士,露在外面的只有那雙陰暗兇狠的眼睛。
矮胖之人指著少女惡罵道:“臭丫頭,你瞎了嗎?竟敢擋大人的路,趕緊給我滾一邊去,懂嗎!”
他本想上前直接一腳將琴臺踢飛,但是那駐足不動的大馬卻無法使他邁出一步,氣得他七竅生煙,卻又無計可施,只得邊跺腳邊大聲嚷嚷叫罵。可是讓他驚訝的是他的威嚇竟連一個字都沒有飄進少女耳中,少女如若未聞,繼續(xù)彈奏著未盡的曲子。矮胖之人惱羞成怒,伸出的手指不由得顫抖,臉上橫肉扭做一團,嘶聲竭力道:“死丫頭,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剛說完,他的心頭“咯噔”一下,仿佛有一根歹毒的針當胸穿過,一陣陰冷的寒氣從心田冒出,他無力地垂下手臂,疑惑地望向周圍。他看到一個身著護甲的少年侍衛(wèi)正死死盯著自己,看到那目光,就仿佛感覺透著寒光的矛尖正抵在自己腦門上。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縮頭望向騎在馬背上的主人,主人的臉龐一如既往的堅毅,只是眼望前方,并沒有低頭看他半眼。他多么期望能被主人俯看一眼,能稍微感覺到他剛才遭受的傷害,但是他的期望只能是落空?!斑@就是我的主人,強有力的主人,有他的庇護我怎么還有什么可怕的……”他心中如此作想,試圖擺脫少年侍衛(wèi)給他招來的恐懼。
“你……你們是什么人,為何如此無禮!”
這時突然從人群前面冒出一位農(nóng)夫,他手里握著一柄陪伴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鋤頭,氣憤地質(zhì)問道。
駿馬旁邊的劍士眼里突然兇光乍起?!熬垢以谙鄧媲俺鍪疚淦鳎撍?!”他心中所想的武器,只不過是那柄鋤頭,由于長年累月地使用已經(jīng)破損的鋤頭。然而殺念已起,也不見他有如何動作,只聽得“哼”的一聲,那農(nóng)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緊緊捂住自己喉嚨,鮮血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流出,倒地身亡。眾人紛紛往后倒退,眼中流露出來的憤慨被恐懼取代,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農(nóng)夫是怎么被割破喉嚨的,但是他們知道肯定是那劍士干的,因為那個輕蔑的“哼”聲,就是劍士發(fā)出來的,那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矮胖的下人也沒看到劍士殺人的動作,就算沒有聽到劍士的聲音,他心里如明鏡一般清楚這絕對是劍士所為,因為這就是劍士的風格,凌厲狠辣,殺人不眨眼。他的自信又回來了,心里的恐懼早已蕩然無存。他想拍手大笑,笑那農(nóng)夫多么的不自量力,竟然想在尊貴的主人面前提出質(zhì)問。他剛想笑出,但是他敏銳地意識到主人已經(jīng)不在馬鞍之上,而是站在他身旁,而且主人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這瞬間的改變告訴他任何唐突之舉已經(jīng)不允許。于是他把已到嘴邊的譏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在那農(nóng)夫倒地的一刻,琴音戛然而止,彈琴的少女緩緩站起身來。她杏腮稍鼓,說明此刻她不是感覺到驚嚇,而是感覺到了氣憤,然而從曼妙的琴音中被氣憤拉回現(xiàn)實的她,突然找不到詞語表達。她的侍女比她搶先一步回過神來,毅然向前一步叱道:
“你們?yōu)槭裁春鷣y殺人,他犯了什么錯讓你們殺他,你們憑什么殺他?”
一連串質(zhì)問讓矮胖之人更覺不爽,他心里納悶著“這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小丫頭?”他回想到了原來她剛剛就和少年侍衛(wèi)一同站在彈琴少女身旁,只不過當時人群眾多,他們和群眾混合在一起?,F(xiàn)在人們紛紛往后退讓,只剩他倆站在少女邊上了。他避開了少年侍衛(wèi)的目光,只鄙夷地盯著侍女,而他同事一主的劍士卻一刻也沒從少年侍衛(wèi)身上移開視線。
矮胖之人理直氣壯地對少女的侍女道:
“哼,憑什么,就憑你們擋住我們相國大人的路,你們一個個就該殺。更別提他還拿著兇器意圖行兇,這就是絕對的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