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塘里一片白,乍一看去,仿佛是雪后的野地,李笠看著眼前的情景,心中不是滋味,安慰著啜泣的娘親,自己也嘆了口氣。
現(xiàn)在是入夏時節(jié),當(dāng)然不可能下雪,此時魚塘水面上白花花的東西,全都是翻肚皮的鯉魚。
他家的三個魚塘,養(yǎng)的基本是鯉魚,眼見著就能捕撈、出售,卻全都死了。
李笠看著滿塘死魚,不知該說什么。
即便再后世,養(yǎng)魚也有風(fēng)險,一但魚塘出事,魚就是死一大片,那時有各種養(yǎng)殖設(shè)備和藥劑都免不了血本無歸,這個時代就更不可能避免了。
吳氏看著滿塘死魚,想著一年來的心血白費,悲從心中來。
事情很簡單,沒有人投毒,純粹是天災(zāi)。
之前,李笠被人誣告是妖黨余孽,不僅自己被抓,家人也被抓,投入大牢,家里無人。
所幸,家里的魚塘一直雇人看守,而吳氏被帶走前,將魚塘托付給聞訊趕來的武祥,請他幫忙打理。
武祥是李笠的發(fā)小,這段時間跟著李笠打漁賺錢,收入頗豐,見著李家出事,沒有躲避,而是認(rèn)真的打理魚塘,每天都給魚兒喂食。
等李笠翻案之后,出獄的吳氏趕回家,魚塘還好好的。
結(jié)果,天氣突變,接連數(shù)日都是陰雨綿綿,養(yǎng)魚的人都知道這時節(jié)魚塘容易出事,果然,魚塘真出事了。
一開始,有鯉魚滯留水面,張口呼吸,這種情況就是“浮頭”。
后來,浮頭的魚漸漸多起來,經(jīng)驗豐富的吳氏意識到情況不不對:
連日下雨,水質(zhì)變差,魚兒在水里快熬不住了。
于是她采取措施,開水門,引新鮮河水入塘,把舊水慢慢替換掉,又和林氏劃著小船在塘里來回轉(zhuǎn)悠,用槳不住拍打水面。
這種做法起效了,但效果持續(xù)不久,天一直下著小雨,鯉魚們又開始浮頭。
不止李家是這樣,同村許多魚塘里的魚都是如此。
大家想盡一切辦法,給魚兒“續(xù)命”,但續(xù)命失敗,后果就是魚兒翻肚皮,一死一大片。
所以,不光是李家,許多養(yǎng)魚的村民,魚塘里都是一片白。
這就是養(yǎng)魚業(yè)的風(fēng)險,魚塘死魚的情況后世都免不了,這個時代更是難以避免,李笠還能說什么?
他在后世接觸過養(yǎng)魚,倒是明白原因。
首先,臨近降雨,大氣壓會降低,于是水中溶氧析出,水體含氧量下降。
其次,降雨時雖然雨水落入水塘?xí)谐溲醯男Ч?,但是連日陰天雨天,沒有陽光,魚塘水中浮游植物以及水草無法進行光合作用、排出氧氣。
總體而言,陰雨天時水中溶氧的補給量小,而池中各種生物(魚和浮游動物等)的呼吸作用、有機物的分解作用卻需要消耗大量的氧。
種種原因,造成水中溶氧求大于供,引起水中溶氧缺乏。
如果是自然水體,這不是問題,因為水中生物(魚和浮游生物)密度低,加上水體面積大(譬如湖泊),或者水的流動強(江、河),溶解氧不至于低到缺氧的地步。
但魚塘則不同,一來魚類的密度高,二來水體偏向富營養(yǎng)化,有許多浮游動物繁殖,整體而言,耗氧量是很高的。
一旦魚塘水體缺氧,又不及時補氧,魚兒很容易浮頭。
在大雨將臨時,魚兒容易浮頭,如果有充氧機給魚塘充氧,或者有水泵給魚塘換水,提升水中溶解氧含量,還可以把魚兒救回來。
但這個時代沒有充氧機、水泵,所以養(yǎng)殖戶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魚兒死在水里,卻不知道具體原因,只說是水不新鮮導(dǎo)致魚浮頭、死亡。
人力無法挽回的事情,說什么都沒用。
李笠扶著娘在一旁坐下,好言相勸:“娘莫慌,就算今年一尾魚都沒有,孩兒依舊能給家里賺錢,虧掉的養(yǎng)魚成本,孩兒填得起?!?p> “唉,我知道你有本事,可是,這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年的魚,說沒就沒了,怎么能不讓人傷心?”吳氏緩緩說著,語氣帶著悲傷。
“你在外面賺錢不容易,娘都看在眼里...”吳氏握著李笠的手,低聲說著。
“和黃團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吃住在湖上,時間長了,哪里受得了?你賺的是辛苦錢,娘哪里舍得動?”
“這次,你被人害得那么慘,打得皮開肉綻,真是,真是....萬一病了,還得花錢請人看病,還得花錢買藥,你掙來的錢,哪里能挪用?”
李笠毫不在乎的說:“娘,我這不是好好的么?再說了,萬一真是急用錢,城里不是還有一座宅子么?娘放心,真是急用錢,就把那宅子賣了?!?p> “不行,那宅子可得你成親時住的!”吳氏說著說著,絮絮叨叨起來:“有了那宅子撐門面,為娘才能讓媒人給你說一門好親事...”
吳氏出獄后,立刻帶著長婦和孫子回白石村,打理魚塘,李笠則留在鄱陽,所以李笠得了馬青林的謝禮后,吳氏沒得親眼看看這個“大宅子”。
但她聽兒子說,那是個有前后院、有水井的宅子,驚喜之余,也下定決心,要靠著這宅子撐門面,將來給兒子說一門好親事。
古往今來,一說到子女的婚姻大事,父母總是絮絮叨叨,李笠聽著聽著,真想反駁:我還未成年,說什么親事喲!
這個時代,男女的結(jié)婚年齡都比較早,十三、四歲的女孩,就已經(jīng)是適齡女子了,無特別原因、超過二十歲不嫁的女子,在旁人眼里就是怪物。
在后世,十三、四歲的女孩還是初中生,李笠一想到自己日后要是發(fā)財了,娶的老婆是初中生年紀(jì),別提多尷尬。
現(xiàn)代觀念在他腦子里根深蒂固,所以冒出一個念頭:娶初中生?這不好吧!
話題不經(jīng)意間走歪,繞到李笠的婚事上,吳氏絮絮叨叨的說著,她不想幺子和次子那樣,沒成親、留下香火就走了。
李笠無奈的聽著,卻不住東張西望。
他看到附近的魚塘邊上,有人在抱頭痛哭,有人在長吁短嘆。
想了想,李笠心中一個激靈:出事了,出大事了!
白石村有許多人家養(yǎng)魚,魚塘大小不一,但基本上養(yǎng)魚已經(jīng)成了這些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
正如做買賣需要本錢才能賺錢那樣,養(yǎng)魚也得先投入才有收入,而許多養(yǎng)魚的人家,家中積蓄不多,所以是舉債養(yǎng)魚。
等魚兒大了,拿去賣,用賣魚所得還債,剩下的才是自家收入。
舉債就是借貸,借貸就產(chǎn)生利息,而這個時代借債的利息很高,實際上就是后世所說高利貸。
如今,一場意外,讓白石村許多養(yǎng)魚家庭沒了收入,但欠下的債加上利息是要還的,若是還不上,借債時寫在借契上的抵押物,債主就要來收了。
李笠想到年二十九的夜晚,梁森那絕望的哭泣,想到了一個可能的情景。
今年年底,搞不好又會有幾戶人家因為還不了債,于是舉家逃亡。
逃亡的人家,其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賦稅和勞役,自然就分?jǐn)偟酵鍎e的家庭,這些家庭負(fù)擔(dān)加重,肯定又有人家吃不消,繼續(xù)逃亡。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如同雪崩,后果就是村民的負(fù)擔(dān)越來越重,逃亡的人越來越多。
李笠想到這里,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而不是仗著自己小有余財,不把魚塘死魚放在心里。
他家的魚塘,魚死絕了,無所謂,畢竟他還能賺許多錢來養(yǎng)家,但別家不同,魚塘死魚,一年的收入就少了大半。
如果李笠不想日后白石村落得十室九空、“一片白”的下場,就得未雨綢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