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江淮朱氏傳出一個消息,江淮震動,滿城嘩然。
朱老太爺逝世。
江淮作為大楚江南腹地,極重文風(fēng),天下才子佳人這些年讀過朱顧廬的詩詞傳記,曾讓一時的江淮紙比米貴。
當(dāng)今陛下更是對朱老太爺?shù)奈淖滞瞥缰翗O,陛下登基十六載,祭文便由老太爺親筆了十二篇。
江淮各地官員今日齊聚江淮城南,朱氏墓地。
朱氏子弟除去朱景云一脈,其他都是偏房,不下百人,盡數(shù)身披孝服,白茫茫一片。
一些個朝廷官員頭戴白布,立于最后方,唯有兩人,與朱景云并列而立。
其中一人正是當(dāng)朝三孤之一的云幸川,此時靜默站在原地,亦是身穿孝服。另外一人樣貌中正,身著官服,頭戴白巾,率先開口,聲音中正平和。
“老太爺也算壽終正寢,景云不必太過傷心,重整朱氏才是要緊事?!?p> 朱景云呆呆的望著棺冢,雙眼通紅,聞言甩了甩腦袋,這位曾經(jīng)江陵素有文門惡虎之稱的朱氏嫡長子,如今的朱氏家主。極少有人知道,朱景云其實文采一事,不弱別人半點,且對朱老太爺,孝順敬仰更是無以復(fù)加。
壓下心中情緒,顫聲道:“楊夫子,等家父過了頭七,景云便著手此事?!?p> 稱呼楊夫子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江淮文風(fēng),一朱一楊。
后來居上者,儒家夫子楊雨新是也。
楊雨新將手中祭文遞給朱景云,輕聲道:“你有難處不假,朱氏老太爺隱與幕后這些年,有些朱氏子弟,做事的確過分了些。給你半月期限,你自己拿主意。”
朱景云接過祭文,側(cè)頭望向匍匐在地的朱氏子弟,眼神一凝。
“無需半月,七日之后再三日。景云便會肅清門風(fēng)?!?p> “嗯?!?p> “我與幸川還有要事,老太爺已入葬,接下來的事情,你便一手操辦了。至于你與陰鳩宗恩怨,皆由自取?!?p> 朱景云點頭稱是,不敢有半點不敬,原因無他,若說朱老太爺乃是江淮文人魁首,那么眼前之人,便是整個大楚的文人主心骨。
當(dāng)今陛下也要遇事則問的儒家學(xué)宮的內(nèi)門弟子。
如今宗們林立,多如牛毛。有宗門攀附朝廷,有宗門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
儒家學(xué)宮便是其中佼佼者。
楊雨新與云幸川走到一處老槐樹下。
云幸川攬袖躬身。
“見過楊夫子?!?p> 楊雨新坦然受之,摘下一片槐葉,細細摸索著上面的紋路。
“幸川,真不愿意入我儒家學(xué)宮?”
云幸川笑道:“我如今好歹也是方朝從一品,太子少保,離那三公之位僅僅一步之遙,哪里舍得嘛?!?p> 楊雨新笑著搖了搖頭,在朝為官,與入儒家學(xué)宮,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深知云幸川性子,就便隨他去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看怕是說錯了?!?p> 云幸川笑道:“道雖不同,求卻相同。”
“幸川所言甚是。”
云幸川陡然開口:“是道門的人來了?”
楊雨新微微皺眉,隨即釋然。
“小女是天生的修道胚子,道門來要人也在常理之中,又不是楊雨新的女兒就要進儒家學(xué)宮的?!?p> “那念安?”
云幸川問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
楊雨新想到自家女兒,便有些頭疼,苦笑道:“念安這幾日鬧騰得很,我大概知道原因,也是沒辦法的事。”
云幸川笑道:“念安討人喜歡,自然舍不得打罵半分,如果楊夫子擔(dān)心念安安危,幸川倒是可以舉薦一人?!?p> “誰?”楊雨新好奇道。
云幸川答道:“是老師忘年交,前些天陰鳩宗來此,楊夫子去了京都儀事,便是那人解了朱氏之危?!?p> 楊雨新問道:“是江淮人?”
“我差人查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此人竟然藏身與一座小道觀內(nèi),老師生前最愛去那邊與人對弈?!?p> 楊雨新聽到道觀二字,忙道:“北邊那座道觀?”
這下輪到云幸川納悶了,“莫非楊夫子早早知曉此人?”
楊雨新啞然失笑,不再言語,只是輕微搖頭,似乎碰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就對云幸川說道:“此人可以,幸川與我想到了同一人,有他陪著小女去道門,便再無問題。只怕他不愿而已?!?p> 云幸川問道:“楊夫子與此人是舊識?”
楊雨新神秘莫測道:“有過幾面之緣。”
曾有小道與夫子,斜坐山坡論學(xué)問,夫子甘拜下風(fēng)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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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道觀內(nèi),今日香客眾多,皆是些妙齡女子,一個清秀小道士坐在書案后大聲道:“諸位姐姐!依次來依次來。今日天時正好,姻緣好算,家事也好算!莫急莫急,心誠則靈咧!”
一眾女子一瞬間寂靜下來,卻又轟然言語起來。
“小張道長,姐姐今日可不是算姻緣的,就是來這邊逛逛,看看你而已。”
其他人哄然而笑。
又有一妙齡女子笑道:“小道長,姐姐我可是第一次來此,還是慕名而來的,想請…想請小道長算算我何時與小道長有一翻花前月下???”
張青渡正襟危坐,暗道一聲女子如虎,嘴角勾起,笑道:“那得等小道長到貧道才行。”
一言既出,在場女子笑聲如銀鈴般傳出。
張青渡一手指向一個面容清秀,笑容含蓄的女子,打趣道:“秀秀姐姐,你笑起來可甚是好看,你們今日不是扎堆了算姻緣嗎,秀秀姐姐與劉秀才不是早已情投意合,莫非是來看著其他幾位姐姐如何念想著如意郎君的?!?p> 名為秀秀的女子面目通紅,小步挪動,到了書案前坐下,細聲軟語道:“你可別亂說了,劉郎早先進京趕考,想問問他何時回家?!?p> 張青渡笑道:“姐姐不問劉秀才可否高中?”
“高中與否又能怎樣呢,盼他平安便是最好了。”
張青渡點點頭:“可惜了可惜了,小道還小,禮金也不夠,不然像秀秀姐姐這般姑娘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p> 一翻言語下來,說的清秀女子以手扶面,一個膽大的女子笑道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停下笑聲,這才說道:“得了得了,就知道挑軟柿子捏,欺負秀秀,人家讓你算什么就什么,怎么,香火錢不要了?!?p> 張青渡連連點頭:“莫心姐姐說的在理,秀秀姐姐還請取簽?!?p> 清秀女子接過竹筒,嘴上念叨著但盼郎君歸來,輕輕搖晃,竹簽落出。
張青渡拿起竹簽,放在清秀女子面前,她不自覺的順著念了出來。
“亭上竹黃,飛鳥云伴入亭中?!?p> 意思顯而易見了,秋天郎君歸家。
張青渡嬉笑道:“可還要為秀秀姐姐解上一解。”
清秀女子面帶含蓄笑意,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的答復(fù),擺了擺手,起身將十文錢放入書案一邊的銅箔上。
在場女子其實都是江淮官富人家的小姐,前些年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這座小道觀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著身小道袍,模樣極為惹女子喜愛。所以這些女子就喜歡來逗樂逗樂,女子交情最多,閑事也最多,久而久之,道觀香客就是這些妙齡女子最多了。
那個豪放的女子明艷動人,身段拿捏極為恰當(dāng),雖不如姿容絕代的楊念安,在此下這些人中,也算艷壓群芳了,此時苦著張臉,故作委屈道:“哎,秀秀妹妹可快要與郎君相逢了,姐姐看的心下難受哎,不知何時才能嫁出家門了?!?p> 旁邊那個要算“花前月下”的女子扭了扭莫心的胳膊,嗔笑道:“怎么,人家求親的江淮才俊將你家門檻踏破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你說這些人可真可憐,連莫大美人的面都從未見過,還不如這個小道士呢?!?p> “我………”
莫心正要言語,便被一道聲音打斷了。
“喲,秀秀姑娘今日怎么到這破道觀來了,可讓的我一頓好找啊?!?p> 門外走來幾道人影,為首一人腳步虛浮,面容虛白,手中捏著兩顆鐵球,身后跟著四個黑衣護衛(wèi)。
秀秀聽到這人聲音,臉色沉下,不言不語。
來人環(huán)顧一圈,江淮不大不小,這些人大多都是相識之人,所以抱拳道:“喲,各位姐姐都在呢,我怎么還沒發(fā)現(xiàn)這江淮城中還有這么個地方?!?p> 發(fā)現(xiàn)沒人搭理自己,眼睛斜斜的往書案看了一眼,頓時神采飛揚,江淮女子水靈,可如這般雄偉壯觀的女子卻是少見。
“不知這是哪家姐姐,真如天人下凡一般,花燈節(jié)就在幾日后,想邀姐姐一同賞燈,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莫心幾乎無視了這人,秀秀姑娘卻嘴角一撇,彎腰探頭與莫心言語。
張青渡終于開口,笑容靦腆:“這位小哥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還如此豐神俊朗,光臨鄙觀,蓬蓽生輝啊?!?p> 有些女子憋著笑意,這小道士什么性子她們最是清楚,從不吃虧不說,除了算卦之外,若是莫名其妙的夸人,那一定是不安好心了。
賊精賊精的。
果不其然,那公子哥兒沾沾自喜,非常受用,越看越覺得這小道士順眼,看樣子也是個含蓄害羞的小少年,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jīng)很有勇氣了。
直直走到張青渡旁邊,攬住肩膀,笑道:“小道士何姓啊,怎么就屈居在這所小道觀里了,老哥我姓朱,叫朱赤事,江淮朱氏的朱?!?p> 說到江淮朱氏的時候,眼睛又往莫心那邊看了一眼,江淮有幾個朱氏?一家而已。
張青渡聽到名字的時候突然笑了出來,在朱赤事看來真是極為真誠。
“赤事哥,今日相逢也是緣,要不小道也給你算上一卦?姻緣還是平安?”
朱赤事略微猶豫,他當(dāng)然不信這個小道士能算出什么,不過現(xiàn)在也不能駁了人家面子,顯得自己不大氣不是,于是笑道:“趁著各位姐姐都在此,還是算算姻緣吧?!?p> 張青渡剛剛要拿出竹簽,就被莫心打斷。
“朱家是吧,滾出去!”
朱赤事怒極,抬手指著莫心,那幾個護衛(wèi)走上前來。
“你??!”
莫心不慌不忙,淡然自若道:“巧了,我姓莫,江淮莫劫傷的女兒?!?p> 朱赤事聽到莫劫傷的名字,立馬有些腿軟,大聲制止了那幾個護衛(wèi),低頭道:“原來是莫小姐,失敬失敬?!?p> 江淮文有朱顧廬,武有莫劫傷。自己不過是朱氏偏房子弟,長這么大連朱老太爺都未曾見過一面,就連老太爺葬禮,也就只能跪在外面磕幾個頭那種。一個莫劫傷的嫡女,自己半點招惹不起的。
莫心蔑視的看了朱赤事一眼,說道:“你再煩擾秀秀,就打斷你的腿!”
朱赤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點頭稱是,帶著護衛(wèi)匆忙往外走去。張青渡大聲道:“朱哥兒,還沒算呢!”
等到朱赤事消失在眾人眼中,一群女子嘩然發(fā)笑,她們身份雖然比不上莫心,離朱氏也尚遠,不過要說一個朱氏偏門的兒子,卻還真是不那么畏懼,最多兩不相擾而已。秀秀姑娘無非是家道中落,這才讓那朱赤事起了歹心,三日兩日的糾纏。
笑聲過后,除去那位是莫心閨中密友的女子,和秀秀姑娘心大以外。其余女子神色不一,艷羨畏懼皆有,女子心思,最是復(fù)雜,尤其這些見慣了官門學(xué)問,商道來往的女子,多想最正常不過。世道世道,又不是那修行問道,志在長生,云遮霧繞的仙人,總歸還是要到生活二字上的。
張青渡自顧自抽出一根竹簽,輕聲下了篾語。
“難怪印堂發(fā)黑,原來有磨難相伴,朱兄難了難了。”
莫心疑惑道:“走了也要幫他算一卦?”
張青渡放回竹簽,笑道:“道觀有道觀的規(guī)矩,開口則算,至于朱兄欠我的十文錢,估計得以后好久了,小道做的都是虧本生意??!”
莫心看著這個知道自己身份還一如往常的少年,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心有沉淵,波瀾不驚??倸w是個淡然的性子,或許還要加上一雙有些好看的眸子,才是自己愿意在閨中密友的鼓搗下愿意閑時來這座小道觀的原因吧。
“那小道長再幫我也算上一卦?”
張青渡搖頭道:“不了?!?p> 莫心疑惑道:“怎么,還真的要做虧本生意了?你這一天三卦,不是還差一卦的?”
張青渡笑著回答道:“小道這卦是要為故人算的,已經(jīng)攢了許久了,莫姐姐可切莫生氣?!?p> 莫心點了點頭,佯怒道:“不算就不算!”
張青渡立馬說道:“不過小道可看面相。很準(zhǔn)?!?p> “那便看上一看?!蹦拇髿獾馈?p> 張青渡仔細端詳一會兒,霎一開口,眾人又是發(fā)笑不止。
“姐姐面相看來,確實國色天香,極美。”
莫心扶住額頭,無奈道:“的確準(zhǔn)?!彪S即站起身來,也掏出了十文錢放在銅箔里,轉(zhuǎn)身離去。其余女子隨即很上,只有秀秀姑娘臨走前施了個萬福,有個一看就是軍伍世家的女子抱了抱拳,陸一流微笑道別,做了個道門稽首。
“各位姐姐慢走慢走?!?p> 莫心陡然回頭,見那少年道人面目和煦,擺手送別,凝神片刻,還是回過頭去。
心下自問,大抵是女人天生感覺吧,就在剛才某一刻,那個好像隨時笑容掛面的少年道人,好似與天地分離一般,孤獨的有些可怕。
搖了搖頭,怎么會有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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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落幕,道觀內(nèi)燈光搖曳。
小道人坐在書案上,提筆畫符,一氣呵成。黑貓匍匐在硯臺旁,有些無聊,老道人這些年年紀(jì)越來越大,睡覺的時間總是比清醒的時候多些,鼾聲也不似以往,只是細微的傳了出來。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黑貓一躍而起,抓開門栓。
兩道人影走進,還未開口,少年道人便站起身來,害怕驚擾了睡夢中的老道人,輕聲道:“卦已明了,擇日啟程,楊夫子,山高路遠?!?p> 漫步而來的兩人停步,云幸川略帶好奇的打量著這處破爛道觀。沒有被少年道人早早知道自己兩人到此的來意驚訝到。
理當(dāng)如此才對,畢竟是老師托付之人。
夫子楊雨新得到了這個原本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很是開懷,笑道:“以君子之禮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