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時人們剛剛擺脫穴居，建筑房屋時還不怎么劃分“戶型”。
民居就不說了，就算宮殿也不過就是連排修建的一溜大房子，無非高一點、大一點，每間各自向外開門。只有大型宮室的主殿才在寬敞的堂兩側(cè)修建有室（也就是所謂套間），其余各殿都是一間房。
若是宮殿采用了四合院型制，那就是四溜大排房框起個大庭院。這樣宮殿的東西兩側(cè)廂房盡頭，與主殿相連成直角的地方稱為“夾”。這處“夾”室連接主、側(cè)殿，若是在夯筑墻壁時把作支撐的木骨排列得稍微近一些，夯土薄一些，就能聽到兩側(cè)殿內(nèi)的動靜。
這樣的建筑方法如今看起來不算什么，在當(dāng)時可是高端技術(shù)，只有大族方國才會用。棄完全沒料到鬼方宗廟的“夾”室也采用了這樣的辦法，也根本不知道隔墻有耳。
主殿室內(nèi)，巫華跪在地上，對面前的佝僂老人低聲回報：“他們懷疑我?！?p> 沒回答，大巫祝垂頭坐著，似是微微有些顫動。巫華膝行過去，伸手給他揉著胸口。
“又疼了么？”
老人的一頭白發(fā)在她的動作下一抖一抖，似乎隨時都能掉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抬起頭，兩張血口面具在幽暗中對視片刻。
“跟緊我，沒事。”大巫祝拍拍她：“別摘面具。”
復(fù)賽終于要開始了?！榜R羌”眾人隨著小巫女穿堂越殿來到后面。
后殿依舊是四合院型制。棄率眾在東廊坐定，抬頭一瞧，好，西廊底下坐了一片看熱鬧的。
真是看熱鬧的，西廊底下擺了十一張席子，每張席上都坐了人，有獨占一張席的，有與人同坐的。各種珠串項鏈、皮草骨冠來回聳動，每個人都高聲大嗓，身形魁梧。牤自己坐了一張席子，隔著大庭沖棄招了招手。
看起來這些人都是被鬼方易認可的族長，居然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了。棄安然坐著，心中愈發(fā)沉重：十幾個大族聚合，再加上鬼方九宗的全部兵力，已經(jīng)超過北土所有商軍的數(shù)量了。
如果此時鬼方易下令突襲強攻，下危一定守不?。?p> 無論如何也要拖延下去，起碼要拖到自己將情報送出去才行。棄微微一笑，目光轉(zhuǎn)向主殿。得在城里搞點事情，一定要擾亂鬼方易的打算。
搞什么才能拖住鬼方易？棄還沒想清楚。
主殿是一處寬廣大堂，修得比東西側(cè)殿都高。此時已經(jīng)擺上了三張席子，當(dāng)中一張空著，左邊一張上坐的是大巫祝和巫華，右邊則是裘和一個青年婦人。
裘一個勁兒地沖棄瞪眼抹脖子，很難想象一個孩子會有那樣猙獰的兇狠神情。他身后那婦人面容姣好，卻一直耷拉著臉，那倆眉頭像是永遠也展不開，相親相愛地糾纏在一起。
棄注意到，就這一會兒，那婦人就已經(jīng)罵走兩個女奴了。其中一個因為給裘扇風(fēng)動作慢了點，還被甩了一耳光。
看起來這就是裘的母親了，鬼方易的夫人。
還真是子隨母相。棄在婦紋耳邊低語道：“以后咱倆有了孩子，可不許這么慣著?！?p> “我可不會，倒是你，別心疼就行?！?p> 這倆人無視滿場的審視目光，公然開始調(diào)笑。觀戰(zhàn)的眾族長有年輕些的就開始起哄了，一個曬得發(fā)紅的黑矮子站起來喝道：“嗨！對面那位，先別跟女人親熱啦！省著點腰吧，一會兒有你受的呢！”
屠四正扶著腰來回扭，一聽這個不干了，大聲吼回去：“省什么??！俺們馬羌別的沒有，就是腰好！除了女人，來誰都白給！”
西邊笑成一片，黑矮子拍腿大樂，回道：“這么多天終于來個好玩的了！哎我說，你們是馬羌部是吧？你可別輸啊，俺在這幾日都快無聊死了。待會兒贏了，俺送你五個女人。說到做到！可別輸！”
就這樣，比賽還沒開始呢，棄已經(jīng)和西邊那些族長們互通族名聊起天了。這些個族長年齡皆在四十左右，正是壯年時日。他們的族裔從東到西分散排布，那個黑矮子居然是穿過了一座雪山來結(jié)盟的。
天下之大，不可想象。棄暗自嘆道，大邑商縱使邦畿千里，也終歸是有無法征服的地方。在那樣的廣袤面前，“千里之邑”又算得了什么呢？值得鬼方和商人這樣抵死相博嗎？
他發(fā)覺自己想得有些遠了，忙屏息回望正殿。只見裘母子倆依舊是罵罵咧咧滿臉戾氣。大巫祝在打瞌睡，身子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巫華不聲不響，面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沒等棄仔細研究巫華，殿內(nèi)走出了一個人。他一出來，原本熱鬧的庭中便陡然靜了下來。
鬼方易，終于來了。
這是棄的第一個念頭，可是再看，他便覺得不太對。這人未免太年輕、太好看了點。
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人矗立在中間那案子前。他不是尋常鬼方人打扮，白色紋繡衣裳松松穿在身上，衣襟幾乎敞到腰間，從鎖骨到腰際的線條讓人看了個一覽無余。
藍山在棄身后嘟囔了一句：“跟幽學(xué)的?！?p> 這話提醒了棄。怪不得他覺得這感覺很熟悉，幽有時候也會有這樣慵懶又招搖的氣息。這位美人肯定不是鬼方易。
果然，他一出來，右席上母子倆的表情就變了。倆人的眼神要是能殺人，這少年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西邊廊下也恢復(fù)了笑聲，牤向他打了個招呼：“小明，你家族長呢？”
少年人抿嘴一笑，微微彎腰一揮手：“這不是，來了。”
那只修長的手剛揮過去，鬼方易就走了出來。棄坐直身子，昂然注視著來人，是了，這個才是鬼方易。
傳說中二十多歲執(zhí)掌鬼方，將九支大宗牢牢攥在手中，敢悍然入侵大邑商，叫囂著要滅商建鬼的鬼方易。
棄有點明白為什么離夫人會罵鬼方易是賤種了。鬼方人種與大邑商不同，多數(shù)人都身材高大，膚色白皙。離夫人本人就是個高鼻深目的淺發(fā)美人，可她的弟弟，如今的鬼方族長卻是黃膚黑發(fā)，容貌也與大邑商諸族沒什么兩樣。
說白一點，鬼方易就像只掉在羊群里的黃鼠。再直白一點，他就像是個“平平無奇”的大邑商人，而不是鬼方人。
不過他一開口，棄便立刻打消了剛剛升起的輕視之情。這個男人明明不到四十，眼神卻篤定得嚇人，當(dāng)他看著你時，你會不自覺地從心底升起一陣寒意來——因為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殺你還是要夸你。
鬼方易對西邊諸位族長打了個招呼，幾乎每個族長都被他問侯了一遍。接著又彎腰向大巫祝致意，最后，他牽著小明坐下，只向棄微微頷首而已。
這種明顯的輕視讓木頭和石頭有些怯了?？善渌藚s無所謂，該干嘛干嘛。
心理碾壓講究的是落差，一旦認為對方比自己強大，便會越來越怯。只可惜棄這幾個老混混都是血海刀山上滾出來的，經(jīng)的太多了此招無效，或者就像藍山一樣腦子太慢理會不到。總之鬼方易發(fā)現(xiàn)，除了倆年輕人之外，其他馬羌人沒一個搭理他的。
有意思，鬼方易笑了一下，右嘴角邊一顆小痣隨之一跳。他揮揮手，巫華立刻上前宣布，復(fù)賽開始。
“今日恰逢族長夫人二十六歲生宸。為給夫人助興，復(fù)賽規(guī)則略有改動。五局改為三局，先贏兩局者為勝。每局雙方最多可派五人，馬羌族長必須全部參加?！?p> 巫華啞者嗓子宣布完規(guī)則，四周安靜片刻，隨即一片喧嘩。西邊是看熱鬧，東邊是抗議，而裘的母親不知為何臉色發(fā)青，強笑著撐住身子不晃動。
鬼方易的聲音壓過了所有人，補充道：“大殿中已擺下宴饗，還請諸位族長待會兒一同飲宴?！?p> 果然，規(guī)則這東西能改一次就能改一百次。明白著就是整你，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干就完了。棄面色如常，與眾人略一商量，便離席向場中走去，屠四、藍山和石頭跟在后面。
庭中早有白灰劃出來一塊方形場地。五個鬼方好手等在中間，棄四人在場中剛剛站定，石罄便敲響了。
那些助興的小巫女第一句歌詞還沒唱出來，五個鬼方漢子便朝著棄撲了過去。屠四和石頭各自攔下一個，藍山一伸手，粗壯的胳膊卡住了倆漢子。真正打到棄跟前的只有一個人。
這人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鬼方漢子，骨架粗壯人高馬大。他接的密令是打死馬羌族長，下手當(dāng)然是往死里招呼，兩只拳頭沖著棄的太陽穴左右猛轟。
可惜兩拳都空了。棄向后疾退，那漢子以為他怕了，向前緊逼兩步。不想棄一彎腰，攔腰將這漢子擔(dān)在肩上舉了起來。那壯漢足比棄高了一頭，棄舉起他來卻毫不費勁。
眾族長一聲好字還沒喊完，就見棄一手卡脖子，一手卡腿，舉著那壯漢在空中轉(zhuǎn)了半圈向外一摁。壯漢慘叫著飛了出去，砸倒了一個正在起舞的小巫女。
其他幾個人一見族長這么快就打完了，也都紛紛加快了動作。藍山學(xué)著棄把倆人扔出去，石頭一肘打歪了對手的下巴，把人推了出去。就只屠四慢，半天才將對手打倒在地，一邊往白線外面踢，一面罵罵咧咧。
藍山湊上來：“四哥，咋搞的？”
“少廢話，長久不練了，腰酸……”
此時，一曲歌謠剛唱到了一半，而馬羌已經(jīng)全勝。寂靜中，牤第一個鼓起了掌，隨后叫好聲此起彼伏。
棄朝鬼方易一伸手，朗聲道：“這么打沒意思，不如族長易與我來一場如何？輸了我立刻離開，贏了與諸位一同飲宴?！?p> 眾人一起看向鬼方易，出乎意料地，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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