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
這是一個陰暗潮濕且狹小異常的監(jiān)牢。
因為唯一的氣窗被木板封si了,所以房間里光線昏暗,難分晝夜。在視覺暫時封閉的情況下,墊在身體下的稻草的腐敗味道也就更加明顯,悶重到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只有送飯時房間的門才會打開,每到這時,李三糧也就趁著這短暫的間隙,貪婪地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送來的飯食倒還不錯,一碗溫熱的米湯,能咀嚼到米粒,也沒有腐爛的味道,比他從前吃的那些好太多了。只是每天只有兩餐,量太少了,離吃飽遠遠不夠。
李三糧算不清楚他在這里待了多久,每每聽到墻那邊的腳步聲,他都會忍不住猜想,那位官老爺是不是已經(jīng)查清了他的苦楚,所以要放他出去了?
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更多的還是害怕,害怕受刑、害怕si wang。
今天也是如此。
心底升起的恐懼和開鎖的聲音一同到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坐起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監(jiān)牢的門被打開,新鮮空氣、微弱光線和兩位獄卒一同進來。
那兩位獄卒沒有說話,表情嚴肅不已,沉默著走到李三糧前面,一人一邊架起他的胳膊,動作干脆利落,拖著他的身體往監(jiān)牢外去。
李三糧想問問他要被帶去哪里話,又想起自己身上沒有一個銅錢可以用來打點,問出來也只會遭一頓訓斥,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任由他們拖著自己往前走。
他太餓了,餓到?jīng)]有力氣走路。
獄卒帶著他過了幾個轉(zhuǎn)角,幾番周折后,李三糧被帶去了一個房間,這里有兩個氣窗,空氣新鮮得多。
銅制燭臺被固定在墻壁上,紅彤彤的蠟燭燃燒著,燈火通明。
房間中間擺了一張長桌,上面隨意摞著幾個冊子,還有些毛筆、硯臺這類的文房四寶。
而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位,是個樣子清秀的青年。他穿著官服,一言不發(fā)盯著被帶進來的自己,眼神像鷹隼一樣銳利。
劉縣令也站在他身后,看上去恭恭敬敬的,所以這是一位比縣令還要厲害的官員嗎?
看上去不像劉縣令那般好糊弄,如果由他來審問,自己的那點小聰明……是不是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
還是說,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然也不會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想到這里,李三糧已經(jīng)有些慌亂。
“我沒有殺人,張員外不是我sha的。”心虛之下,他突然開口說道。
鐘輕妍看了對面的男人一眼,有些心計的樣子,但還不算難搞,“那就說說吧,張員外死的那天,你都去了哪里、見了那些人,又做了些什么事情?!?p> 李三糧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天是五月初三,我早早就起來了,早上天不算熱,我打算去地里看看糧食怎么樣了,然后再回來吃早飯??墒莾?nèi)人突然暈倒了,叫醒之后只說難受,像是被什么臟東西附身了一樣……”
他悄悄瞄了鐘輕妍一眼,看上去沒有起疑的樣子。
那就好。
于是淹了口唾沫,繼續(xù)說道,“我擔心內(nèi)人出事,我們那里是小村莊,沒有大夫,所以就去隔壁劉大哥家借了一輛板車,準備拉著內(nèi)人去城里找大夫。這個劉大哥可以給我作證。”
鐘輕妍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把內(nèi)人抱上板車后我就趕緊往城里跑,這時候大家都起來了,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村子里的人。后來我們快要進城之前,內(nèi)人突然又不難受了,像個沒事人一樣。我們也不知道這都是怎么回事,想著既然都出來了,那就去隔壁的廟里拜拜,除除晦氣也是好的,我們還在那里吃了齋飯。那廟里的老住持肯定還記得,大人您若不信大可以去問上一問。”
“鐘大人,確實是這樣的?!眲⒖h令適時插話,示意鐘輕妍看桌子上的冊子,“李三糧說的那些人,我們都仔細盤問過三遍了,他們那天確實都見過李三糧,這不,畫了押的證詞都在這里。”
李三糧心里差不多有了底氣,繼續(xù)說道,“直到天擦黑時我們才回家,第二天才知道張員外已經(jīng)沒了。大人,這事跟我真的沒有關(guān)系?!?p> 鐘輕妍翻著那些冊子,心不在焉的,又不經(jīng)意說了一句,“是嗎?我好像聽人說過,你和張員外積怨已久啊?!?p> 李三糧神色一變,又很快恢復(fù)了正常,“大人啊,是有這回事沒錯,可我只是一介小民,上有老下有小,就算是有什么仇怨,也是萬萬不敢害人性命的??!”
鐘輕妍放下手里的冊子,看著李三糧的眼睛,一臉從容地開始編瞎話唬人,“可是那天,張家的丫環(huán)親眼看到你進了張員外的書房,親耳聽到了張員外的參加,哦對,她還說了,你從書房出來時衣裳上還沾著血跡?!?p> 語氣堅定,不容旁人置喙。
李三糧的身體突然抖了一下。
鐘輕妍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件事,張員外并沒有死,雖然被你刺了……幾刀來著?我記得好像是五刀,不過幸好張家請來了最好的大夫,聽說今天早上剛醒過來,他說……這事是你做的?!?p> 張員外的確醒了,不過現(xiàn)在還說不了話,這事也是她編的,為了詐一詐李三糧。
果不其然,對面的男人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
鐘輕妍繼續(xù)印證她的猜想,“五月初三那天,去借板車的人是你,拉著你夫人出了村子的人也是你,但是去寺廟的人不是你,對吧?”
“你夫人突然暈倒是假,你想找個合理的由頭光明正大離開是真。而在此之前,你早就找了個身形相貌甚至聲音都和你相像的人,讓他藏在寺廟附近,等到你們會和之后,他就會帶著你夫人去寺廟,拜神、求簽、吃齋飯,寺廟住持根本就不知道你真實的樣子,所以他們拿著畫像去問的時候,他也就默認了那個人是你。
“而在這段時間里,你一個人去了張員外的宅子,做完所有事情之后,你回到了寺廟附近。等到那個替身帶著你夫人出來時,你們就可以再換回來。這一番算計下來,所有人都會認為,五月初三那天你根本就沒有去過張家,自然也不可能干出要人命的事情?!?p> 待她說完后,對面的男人只低頭看著地面,一言不發(fā)。
鐘輕妍嘆了口氣,“按理說,這樁案子你夫人也是幫兇,按照我朝律法來說,是要發(fā)配北境罰做苦役的。不如你早點說出事實,把事情攬下來,省得她再受牢獄之災(zāi)?!?p> 李三糧終于抬起了頭,臉上還留著兩道淚痕,他的聲音顫抖著,“我說,我全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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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黃昏時分,鐘輕妍才處理完所有與案情有關(guān)的材料,她只負責查清案件事實,至于說之后如何處罰,這不是她的主場,就不是她能做主的地方了。
鐘輕妍走出刑房,接過半夏遞來的桂花糕,就著茶水囫圇咽下去。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看向神情疲憊的劉縣令,多問了一句,“這樁案子,大人打算如何處理?”
劉縣令恭敬回道,“這類重案,自然是要砍頭的?!?p> 鐘輕妍皺了下眉,不太滿意,“按理來說,張員外并無大礙,李三糧行兇也是迫不得已,這么罰是不是太重了?”
劉縣令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這,張員外那邊……”
前天晚上,張員外的長子登門拜訪,給他送了三千兩銀子,特地叮囑他一定加重處罰。
鐘輕妍也覺出了不對,沒有再追問下去,只笑笑道,“是我多嘴了?!?p> 劉縣令陪著笑,“是在下的錯才是,您是在京城做事的,自然一切都聽您的。鐘大人,這案子您想怎么處理?”
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不是尋常的大理寺官員,這可是戶部尚書的嫡長女,如果不出意外,未來還可能會是太子妃。
聽說她十二歲時就獨自破了一樁懸案,被皇上親自封賞,直接恩準她進了大理寺。要知道歷朝歷代,所有官員都是要考核的,這可是獨一份。
后來她一路順順利利,成了如今的大理寺寺丞,不比他做了這么久,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縣令,收些銀兩還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
只是她身在京城,又生于官宦之家,這類事情想必也是見怪不怪了,自己這收了張員外財物的事情,她應(yīng)該不會追究。
劉縣令想的沒錯,鐘輕妍對他私下收受財物沒有太多情緒,畢竟這事情跟破案沒有關(guān)系,她只說了句“一切照律令處理”后,就帶著她的丫環(huán)離開了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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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輕妍出了衙門后,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帶著半夏去了城東。
這邊勉強算是桐城的商業(yè)區(qū),糕點、布料、首飾、藥材……各類商鋪鱗次櫛比,即使是在夜晚,街道上也是川流不息的。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審?fù)臧缸又笠欢ㄒソ质泄鋷兹Γ涞嚼哿司突厝ハ丛杷X,一夜無夢。
今天她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帶著半夏隨便走著,見到喜歡的吃食就買一些,邊走邊嘗。
云片糕薄如蟬翼、桂花糕香氣馥郁、牛舌餅咸香酥脆、老婆餅軟軟糯糯,最后再來一碗酸甜開胃的烏梅湯,足以讓今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今天她足足逛了半個時辰,吃了個六分飽,又陪著半夏買了釵環(huán)、香包、瓔珞之類的有趣玩意兒。
王家姐姐手巧,做的瓔珞也是精巧生動,不輸京城的能工巧匠。鐘輕妍看了半刻鐘,最后選出一對最喜歡的付錢。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住處附近,半夏還在樂呵呵地講著方才在街市上見到的奇怪燈籠,輕妍卻突然察覺到了針扎一般的疼痛。
她迅速回頭,果然看到了那個站在巷子里的男人。他站在一片陰影里,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不過至少可以確定,他是在盯著自己。
鐘輕妍踢了下腳踝,確定了靴子里那把短刀的存在,然后徑直走到了那人面前,空出兩三步的距離,問道,“找我有什么事?”
這個男人她前幾天見過的,就是李三糧口中那位借他板車的劉大哥。
劉武死死盯著她,眼眶欲裂、聲音嘶啞,許久之后才說出一句話,“張員外不是三糧害的?!?p>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啊。
鐘輕妍看向別處,斂去此刻心中蓬勃生長的興奮,而后轉(zhuǎn)過頭來認真回答他,“可是所有的證據(jù)都在說李三糧是兇手?!?p> “不是他,不是他……”劉武的話說得磕磕絆絆,“是我們……”
鐘輕妍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耐心等待才能引蛇出洞,于是順著他的意思往下問道,“我們?這是什么意思?”
劉武攥緊拳頭,終于攢夠了勇氣,“是我們?nèi)迦藄ha了那個畜生!”
大聲吼出這句話后,他似乎完全脫了力,后面幾句話說得軟塌塌的,“這主意是村長和季先生想的,季先生就是我們村上的教書先生,假扮三糧的人是村東的李保……是我們一起干的……”
幾步之外的鐘輕妍一臉冷靜,“為什么這么做?”
劉武的情緒愈發(fā)激動,“都是因為他,是他逼我們這么做的……”
幾條街外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儼然一幅安定平樂的生活畫卷,而在這條昏暗小巷里,輕妍聽到了一個陰沉腐臭的故事。
那是李三糧殺人案的另一個版本,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在這個版本的故事里,李家村的所有村民都化身為代表正義的俠客,用三個月的時間共同鑄就了一把快刀,想要滅了故事里最大的反派,也就是那位差點死掉的張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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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員外這個人,曾經(jīng)做過十幾年縣令,告老回鄉(xiāng)后拿積蓄買了幾百畝土地,過起了收租放租的養(yǎng)老日子。
最開始,張員外的地租極低,低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地步,所以桐城周邊沒地的百姓都愿意租他的地耕種。
張員外也就順勢提出,不如簽二十年的租約。
所有人都同意了。
前兩年一切正常,第三年張員外提出提高租金,他要的不多,大家也就同意了。
后來每一年都要提一點租金,直到去年,也就是第六年,已經(jīng)和其他人的租金持平了。
特別說明一下,“持平”不等于正常。
而在今年,張員外提出租金提高兩成,可他們已經(jīng)無力支付了。
張員外自然知道這一點,又問要不要賣身到張家。
他們自然是不愿意的。
季先生提出了撕毀契約,卻被張家的人暴打一頓,差點丟了性命。
無奈之下,他們才想出了這個辦法。
輕妍安靜聽完,腦子一抽問了句,“為什么沒有報官府呢?”
劉武驟然抬起頭,昏暗光線下,臉上嘲弄的笑容讓鐘輕妍不自覺退了一步。
恍然間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從前一直以為,如果誰活得不好,那么一定是這個人自己的原因,是他本事不夠、是他情商太低、是他偷懶?;?。
可是在這個世界,如果一開始沒有出生在官員或者商賈家庭,那么這個人就會成為一只,被撕扯去最后一絲價值的牛羊。
不是她從前不明白,而是她從前不愿意去面對,她運氣好,穿越到了官宦之家,生來就吃穿不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從來不需要面對這種問題。
在她眼中,破案僅僅是一種游戲,她靠著抽絲剝繭獲得快樂
卻從來沒有想過,在人命、金錢背后的無可奈何。
她從前明明也是底層的。在最低級的第9區(qū)長大,整日和師兄一起做見不得光的偵探生意,只為了混上一口飯吃。
劉武不再盯著她,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謝謝大人保住了三糧媳婦?!?p> “不謝?!陛p妍隨便回答了他,凝神幾息后,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李三糧的事情,我盡力救他的命?!?p> “為什么不能直接救他呢?您不是從京城來的大人嗎?”
…………
輕妍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怎么說呢?她如今的處境,遠不是別人看到的光鮮亮麗。
先說她為什么會在桐城。
直接一點說,她是被趕出京城的。
委婉一點說,她是被母親送來避難的。
四個月前,她破了歸德將軍虐殺醉春苑頭牌的案子,因為不愿含混過去包庇真兇,辦案期間得罪了不少人。
如果在十六年前,她不會在乎這些,人情和真相面前,真相最為重要,這是她唯一信仰的東西。
可是現(xiàn)在,輕妍看著手里的糖葫蘆,待在桐城不是辦法,她一定要回京的。
或許要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