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
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黃澄澄的向日葵漫山遍野。
微風拂過,金海碧浪。
白天長站在山坡之下仰望,感受著夏日海風的清涼,不自覺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之前過于震撼的消息造成的壓抑,終于被拂去些許,不再那么沉重,望著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金色海洋,他不禁感嘆到:
“還是植物好啊,不會有殺人成妖的可能。”
身邊站著的通天曉冷笑一聲,淡淡說到:“樹欲靜,而風不止?!?p> 白天長感覺自己都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這個成了精的老烏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好像讓自己不痛快就是他一輩子的追求一樣。
也不去管他,白天長舉目眺望,山坡頂上有一間簡陋的木屋,木屋門前站著兩個身影,此刻正俯首帖耳,不知在交談著什么。
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別,一個身染泥濘,一個官服傍身。
“那個農(nóng)民是這片花圃的主人,名字我就不說了,他旁邊站著的當官兒的,是登州刺史,魏憂國。”
通天曉說完,又看了白天長一眼,補充到:“刺史就是一州之地最大的官兒?!?p> 白天長點點頭,好奇地問到:“咱們來這兒看什么?”
通天曉說:“這個農(nóng)民祖祖輩輩只會一個手藝,那就是種花養(yǎng)花。別說,倒還真是讓他們養(yǎng)出了名堂,在自己家后院育有一株活了三百年之久的向日葵。老朽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向日葵竟有克制妖族的作用,若是讓這株三百年的向日葵得道成妖,并且率領本族保護城池、抵御妖族進攻,將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個消息被魏憂國得知之后,便有了此番來尋的場景?!?p> “嘁?!卑滋扉L聽了嗤笑一聲,不無譏諷地說到:“這個消息一定是國師大人‘一不小心’泄露給魏憂國的吧?”
通天曉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笑著說到:“小和尚,總算是有些了解老朽了。”
白天長不以為然,突然被通天曉拿著拐杖捅了一下,一臉不解的他正要借題發(fā)揮,卻聽通天曉低喝一聲:
“走!”
白天長扭頭望去,山坡上的二人已然談妥,農(nóng)民架上簡陋的驢車在前頭開路,魏憂國在后面上了一輛大巴,汽車發(fā)動,笨拙緩慢地跟在驢車后面,遙遙而綴。
糟老頭子不知用了什么法術,不緊不慢地一步便會邁出老遠,速度正好與山坡上的一驢一車持平,卻苦了肉體凡胎的白天長,他大步奔跑著追趕通天曉的身影,氣喘如牛。
兩條腿終究是跑不過四條腿,白天長跑了沒多會兒,便覺得雙腿酸軟,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他一邊放緩速度,一邊對前面的通天曉喊到:
“國…國師!咱就這么…就這么走著去嗎?!”
通天曉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說到:“怎么?要不老朽騎著你去?”
白天長抹了把額間汗水,無言以對,只能乖乖地跟在后面,費力地追趕著。
終于到了目的地,白天長與等候多時的通天曉并肩站立,彎腰雙手扶膝,大口地喘息著。
遠遠望去,村邊一個獨立的農(nóng)家小院后面,一株參天的巨大向日葵正面對著太陽照射,沐浴在陽光之中,大如磨盤的深褐色花盤之中,顆顆飽滿的種子如拳頭一般大小,密集地簇擁在一起。
通天曉一臉惋惜地對著白天長搖頭說到:“嘖嘖,年紀輕輕的身體就不行了,真是讓人堪憂。只可惜這向日葵即將成妖,否則聽說它的種子可是對男人大有裨益,提神醒腦不說,據(jù)說還能增強腎臟機能,吃了之后可以變得持久很多,徹底擺脫送奶工的尷尬境地。”
正在努力恢復體力的白天長一臉不解地問到:“什么送奶工?”
“不可說,不可說?!?p> 看著國師一臉揶揄,不用想他也知道準沒好事,于是不再繼續(xù)追問下去,而是轉(zhuǎn)移話題,問到:“這向日葵又如何能夠殺人成妖?”
通天曉又恢復了那副高深莫測的可惡嘴臉,他眼神深邃地望向遠方,仿佛能夠洞察一切一般,說到:
“一看便知。”
白天長努努嘴,不再多言。
巨大的向日葵旁,驢車與大巴一同停在不遠處,車門打開,陸續(xù)從上面走下來百十位官員,他們一字排開,與最先下車的魏憂國對面而立。
這百十位官員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文有武、有老有少,不盡相同。
相同的是,這些人一個個皆是官服得體,不見絲毫褶皺,站姿筆直如松,臉上神情肅穆,目光全部匯聚在魏憂國一人身上。
魏憂國面無表情地問到:“家中事務,是否安排妥當?”
官員們點頭,齊聲說到:“皆以安排妥當?!?p> 魏憂國繼續(xù)問到:“心系之人,是否當面告別?”
“皆以當面告別?!?p> 魏憂國點點頭,說到:“盡管來者皆是自愿,但憂國在此還是要說上一句:對不起諸位?!?p> 他揮揮手,阻止了想要發(fā)言解釋的眾人,然后繼續(xù)說到:“多說無益,諸君,待憂國頭前帶路,共赴黃泉,若有來世,咱們再續(xù)前緣!”
“諸君,請!”
“刺史大人,請!”
下一刻,向日葵粗大的根莖上,一灘刺眼的鮮紅暈染開來,刺史魏憂國的尸體安詳?shù)靥稍诟o之下,無聲但卻悲壯。
白天長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讓向日葵成妖的辦法,竟是集體自殺!
他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硬生生將那一聲驚呼咽回到肚子里,然后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頭看向通天曉,問到:
“國師,這便是你所說的‘戲’?”
通天曉點點頭,面無表情。
“國師,請恕小僧無法茍同,先走一步!”
說完,白天長很是憤怒地轉(zhuǎn)身就要離去,卻被通天曉一把拽了回來。四目相對,通天曉的目光深邃且難以捉摸,他一言不發(fā),卻給人一種堅定到不容拒絕的意味。
白天長掙脫不掉,賭氣似的扭過頭去,想要不再看遠處發(fā)生的事情,卻又忍不住用余光繼續(xù)偷瞄。
排在隊首的是魏憂國生前的死對頭,二人政治立場不同,明爭暗斗了大半輩子,此時卻是他邁步上前走來,動作輕緩地將政敵的尸體抱到一旁,平放在地上,表情平靜地鞠上一躬,然后整了整衣冠,沖著向日葵一頭撞去!
接著,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他們?nèi)缤瑳]有感情的機器,機械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
白天長實在不忍,問到:“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若非要這樣,不還是可以用那獄中…”
話沒說完,被通天曉出言打斷,他呵斥到:
“慎言!你是出家人!佛門弟子自當秉持眾生平等的教義!這種話怎么能從你嘴里說出來?!”
白天長自知理虧,無有反駁。
百十個人,其實是整一百個官員,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一百個人真要想死,速度其實很快,整個過程沒有出現(xiàn)一絲意外,沒有臨時插隊的人出現(xiàn),也不存在臨陣逃脫的膽小鬼。
山下的農(nóng)民想要上前替最后死去的一位官員擺正尸體,卻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位軍人伸手攔住。
原本無人的村里,一時間從四面八方冒出一輛又一輛顏色不同的汽車,將整個現(xiàn)場包圍起來。
有專門的人員抬著擔架,將一具具尸體運上靈車。
攔住農(nóng)民的軍人們將周圍封鎖阻攔,一輛黑色的轎車上,宋秉正由打后座開門下車,亦步亦趨地走到向日葵前。
通天曉也一個縮地成寸,在下一刻出現(xiàn)在宋秉正的身旁。
留在原地的白天長遠遠望去,才發(fā)下剛才的注意力都在官員的身上,以至于天上一直存在著幾架用于航拍的無人機而未曾發(fā)覺。
通天曉雙手拄杖,抬頭仰望著向日葵那巨大的花盤,片刻之后,厲聲說到:
“既已成妖,還不現(xiàn)身,更待何時?!”
話音剛落,向日葵那參天的軀體枝葉開始劇烈抖動起來,隨即越縮越小,直至常人高度,同時幻化成一位長髯中年書生的模樣,對著通天曉俯首行禮。
“大人?!?p> 通天曉點點頭,說到:“老朽乃當朝國師通天曉,今日親眼目睹你成妖過程,也算是你我之間的緣分。既站人類隊伍,那今日老朽便賜你人類姓名,魏悲,如何?”
魏悲點點頭,沒有異議。
“老朽旁邊這位,是宋秉正宋大人,以后你便跟在宋大人身邊,聽從他的差遣便是?!?p> 說完,看了宋秉正一眼,宋秉正連忙遞上笑臉,點頭哈腰。
然后,通天曉一步回到白天長身邊,說到:“時候還早,我們吃過午飯,再去看第二場‘戲’?!?p> 白天長一言不發(fā),默默地跟在通天曉身后,心思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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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久再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以黑貓的形態(tài)躺在孟嬌女家的床上。
窗外,夜幕降臨,繁星點點。
不定時回到房間看上一眼的孟嬌女,發(fā)現(xiàn)她的“小黑”已經(jīng)醒來,驚呼一聲就往床上撲。
“小黑!你終于醒了!你一只貓咪為什么會喝那么多酒?。 ?p> 夏日久醉酒之后,本就覺得頭疼欲裂,腦殼都要炸了一般,又被孟嬌女把著身體前后搖晃得厲害,瞬間一股沖擊感打胃里翻涌而上,沖破喉嚨的阻礙之后,“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不偏不倚,正吐在孟嬌女胸口之上。
“呀?。?!”
孟嬌女驚呼著向后閃避,卻已經(jīng)為時已晚。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小黑!”
嘔吐過后的夏日久只覺得舒服許多,他沒精打采地往床上一趟,整個身體仿佛一灘液體般軟軟地癱在床上。
“吐了之后先不要往床上躺?。√K了!”
孟嬌女連忙把黑貓抱了起來,此時一人一貓都是渾身臟兮兮的,倒也不存在誰嫌棄誰了。
她一邊抱著夏日久往廁所走去,一邊埋怨地說到:“你這只貓怎么這么不乖???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跟人打架弄斷了尾巴,第二次就喝醉了!真是不讓人省心!以后可不準你亂跑了!”
吐完之后的夏日久只覺得肚子里面空蕩蕩的,卻沒有什么太大的進食欲望,他渾身無力的任由孟嬌女擺布,卻沒曾想對方將自己帶到了廁所里面,淋浴下面。
孟嬌女伸手打開淋浴的開關,蓮蓬頭瞬間灑下一股范圍不小的水流,將夏日久整只貓和她自己籠罩在內(nèi)。
水流的刺激之下,夏日久頓時酒醒了大半!
從未洗過澡的他“喵嗚”一聲慘叫,就掙扎著想要跳出孟嬌女的束縛。
“乖乖待著別動!”
孟嬌女嬌聲呵斥到,夏日久卻不為所動,繼續(xù)掙扎著。
一不小心,他伸出來的利爪劃在少女手臂嬌嫩的皮膚之上,一道長長的傷口頓時鮮血涌現(xiàn),孟嬌女痛呼一聲,下意識松開了抓著黑貓的雙手。
沒有了束縛,夏日久卻沒有按照想象中的狂奔逃跑,他聽到了孟嬌女的叫聲,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對方被自己不小心抓傷,一股愧疚的自責之情油然而生,于是乖巧地蹲在原地,睜著渾圓的兩只大眼珠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對方。
來自貓科萌物的自信:只要我看著她,她就會原諒我。
受傷之下,孟嬌女賭氣似的將夏日久一把推了出去,說到:“你走吧你走吧!再也不給你洗澡了!”
說完又看了眼手臂上的傷勢,發(fā)現(xiàn)并無大礙之后,孟嬌女毫不避諱地脫起衣服,脫完邁步走入水流的籠罩之中,開始沖洗起來。
洗了一會兒,孟嬌女低頭一看,黑貓正可憐兮兮地蹲在自己腳邊,水珠滴落在頭上也不去在意,而是專注地伸著粉嫩的舌頭,緩慢地舔著肉乎乎的小爪子。
頓時怨氣全消。
一人一貓洗完之后,孟嬌女抱著黑貓從霧氣騰騰的廁所里面出來,將黑貓放在早已給他準備好的飯菜面前,夏日久看了看,沒有昨天晚上豐盛,只是一盤簡單的青菜炒肉,和滿滿一碗坨掉的清水面。
孟嬌女緊張地看著黑貓,生怕晚飯不對對方胃口,家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吃的了,現(xiàn)在天色已晚,讓她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出門買東西,也不是特別的安全。
還好,夏日久一如既往的不挑食,只見他踱著貓步走上前去,低下腦袋一口面條一口青菜地吃了起來。
“呼,能吃就好。”
孟嬌女拍拍胸膛,笑靨如花。
輕輕地拍了拍黑貓的腦袋,孟嬌女說到:“小黑,吃完了就去臥室找我呀~”
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廚房。
夏日久見孟嬌女出去了,停下進食的動作,他舉起爪子放在面前,緊著濕濕的鼻子湊上去聞了聞,一股清香撲鼻。
將碗里的飯菜吃個干凈,夏日久經(jīng)過客廳,來到了孟嬌女的臥室。
走過客廳的時候,他聽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另一間屋子傳來,卻也沒有太過在意。
跳到床上,來到趴著玩手機的孟嬌女身邊,夏日久靠著散發(fā)著清香的少女軀體就躺了下來。
孟嬌女也沒看他,自顧自地繼續(xù)盯著手機屏幕,纖細的手指不時地在屏幕上劃動兩下,另一只手準確無誤地搭上了黑貓的后背,無意識地捋順著柔順的毛發(fā)。
過了一會兒,心生好奇的夏日久把腦袋湊上前去,只見手機上一件件款式不同的衣服陳列其中。
“呀!你不能看!”孟嬌女抱著手機往旁邊一躲,又想起來身邊的是一只貓,這才放下心來,想了想把手機放到夏日久面前,說到:
“給你看看也行,嘻嘻。這些呀,都是些很貴很貴的品牌,我們班上的女同學幾乎每個人都有,可惜我買不起,只能看看,嘻嘻?!?p> 夏日久不解地望向孟嬌女,他不懂什么叫品牌,也不知道“買不起”是什么意思。
孟嬌女搓了搓他的腦袋,嬉笑著說到:“說了你也不明白?!?p> 然后便繼續(xù)瀏覽起手機里面的內(nèi)容。
這一刻,夏日久多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有些事情,他希望他也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