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陽初升。
一場隆重的祭祀在郊野舉行,幾百位公族和卿族冠帽整齊,在太宰的主持下吟唱祭詞,城內(nèi)士人庶民也都紛紛出城觀瞻,各方達到的人數(shù)達到了上萬,規(guī)模僅次于一年一度的春祭。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這不僅僅是看熱鬧,還代表著邦國的昌盛,國君會在舉行儀式后會賜予胙肉給卿大夫享用,普通的庶民如果運氣好,也能分得一些祭品,這會被視為上天的恩賜。
夏國的守護神是三足金烏,一個鳥首人身的怪獸,手持一柄三叉戟,兇神惡煞。
巫祝跳著奇奇怪怪的舞,念著神神叨叨的咒語,對著三足金烏的神像又叩又拜,一陣旋風(fēng)刮過,桌案上剛才還香噴噴的牛羊豬肉,一下子都沒有了香味,顯然是被神靈給攝走了精華,在陰世享用了。
接著,太史領(lǐng)著一群人誦念禱詞,喊著一個個祖先的名諱,對著祭壇一頓作揖和叩拜,和剛才祭祀神靈一樣,獻祭的太牢和少牢也很快失去了香味,淪為普通之物。
夏毅穿著一件袍子,靜靜看著這一切。
他小時候偷吃過一塊祭品,但是味同嚼蠟,簡直就是糟糠,人類吃了之后充其量也只能有一些飽腹感,卻攝取不到任何營養(yǎng)物質(zhì)。
儀式的最后,就是授土和授民。
在少史的引領(lǐng)下,夏毅登上了祭壇。
祭壇由青白紅黑黃五色土筑成,象征著東西南北中,夏毅被授封到東邊的一塊土地,所以國君夏敖取了一塊青色的土,用白茅包裹,遞送到他手里。
擂鼓、吹笙、編鐘、琴瑟……樂團奏響了曲子,時而優(yōu)雅,時而舒緩,時而鏗鏘,似乎在祝賀一位卿大夫的誕生,他將封土治民,為國君開疆拓土。
緊接著,人群中出現(xiàn)一隊隊平民,他們有的牽著牛羊,有的領(lǐng)著雞鴨,有的抬鼓,有的捧著編鐘,有的端著弓箭,排成了一列一列方陣,跪在地上一絲不茍地叩首,正前方有幾個領(lǐng)頭的士人,牽著一輛豪華高大的車輦,扛著一面大纛旗,嘴里喊著“拜見卿上”。
他們,就是夏毅的子民。
那些鐘鼓和車輦是國君賜予他的儀仗,雞鴨牛羊是國君賜予他的物資,從此刻開始,授爵、授土、授民三個步驟都走完了,繁瑣的分封儀式也到了尾聲。
接下來,就是載歌載舞。
這場祭祀將一直持續(xù)到天黑,圍著篝火又唱又跳,一些年輕男女將會相互傾訴愛慕之情,在神靈和祖先的見證下,將有一些醉醺醺的年輕人摸進樹林,進行最后的娛樂活動。
這是古人的精神世界,也是少有的娛樂活動,還被禮法所承認,數(shù)十萬年來,人族體內(nèi)最原始的本能和信仰,將以這種形式得到釋放。
但是,這些都不關(guān)夏毅的事。
他看到人群中,太子站在一座高席上,左擁右戴,享用著珍饈美食的同時,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謔笑。
挑釁!
目光對視,夏毅不做任何理睬,而是按照禮制,登上了國君所賜的豪華車輦,帶著三百戶子民,踏上了去封邑的路。
不過,他知道太子是在得意什么。
一般來說,國君授予給卿大夫的平民,大多是一些井田中多出來的閑人。什么是井田?就是兩橫兩豎把一塊耕地劃成九塊,分給八戶人家耕種,中間那一塊是公田,大家一起耕種,收獲的糧食交給主上。
隨著人口越來越多,土地就不夠用了,每次封土授爵,其實就是國君把這些閑置出來的子民劃分給臣子,讓他們?nèi)チ硪粋€地方開枝散葉,算是一種變相的人口遷移。
按照一戶五口人計算,三百戶平民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人,但是從身后人數(shù)的規(guī)模來看,差不多也就一千多人的樣子,平均每戶只有三口人,可見都是一些小戶之家,還夾帶著不少的老弱婦孺。
不用說,這肯定是太子在背后搗鬼。
夏毅暗暗嘆息,太子心眼簡直太小了,又與妖人有瓜葛,將來恐怕會成為夏國之禍。
他一直不明白,太子到底是什么惡趣味,要和自己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般見識?
又不去奪你的嫡。
嗯?
夏毅猛的一個激靈,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國君夏敖年輕時沉迷酒色,很寵幸一個姬妾,有一次酒后失言,開玩笑說要冊封她為正妻,侍臣們都哈哈大笑,都把它當(dāng)作一個玩笑。
那個姬妾還有一個兒子,叫做夏燦,在諸公子中排行第三,經(jīng)常和太子一起蹴鞠射箭,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
一個多月后,公子燦溺亡在井里。
也是那一年,夏毅和太子在國君的寢殿中玩耍。那天天氣有點冷,他穿的有些單薄,母親便隨手拿了國君一件虎袍披在他身上。
當(dāng)時倒也沒事,但是之后,太子就狠狠打了他一頓,打得渾身青紫,還威脅他說不許哭叫,聲稱那袍子將來是他的,一個庶子怎么能穿?即便是君父要給他披上,那也不能穿。
這些記憶,潛藏在夏毅的腦海深處,小時候一介稚童不懂事,只以為是兄長莫名欺負,反吐了一下口水,如今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呆瓜,只需要一些靈感,兩件舊事聯(lián)系在起,便尋到了其中的真味。
太子的母親粟夫人,年老色衰,正妻之位并不穩(wěn)固,而夏毅的母親穆氏還不到三十歲,又有母族支持,是一個合格的替補人選。
想到這一點,夏毅便有些頭疼了。
如果是一般的冒犯,倒還可以冰釋前嫌,但如果是奪嫡之爭,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矛盾,若是讓太子登位,他的下場將十分慘淡。
“公子且慢——”
一聲吆喝,打斷了他的沉思。
不遠處,煙塵滾滾,一駕駕車輦和馬匹疾奔而來,整齊的隊列像是一條長龍,浩浩蕩蕩起碼有上千之眾。
原來,是母族的人。
夏毅的母親,是夏國十六位上卿之一的穆頌之女,穆氏一族也是夏國的三大家族之一,枝繁葉茂,坐擁三座封邑,統(tǒng)治人口超過了兩萬人,所以穆氏一族在朝堂里的話語權(quán)也大,每次有什么祭祀和征伐,都要出一份大力。
呼喊之人,是夏毅的二舅,兩人還一起玩過蹴鞠。
“原來是二舅!”夏毅拱手一拜,道:“舅舅舟車勞頓趕來,不知有何賜教?”
穆棱連忙回拜,道:“我雖是你長輩,但你已經(jīng)是下卿,禮不可廢,以后可不要再對我一個中大夫鞠禮。”
這句話并沒有什么錯誤,在禮制森嚴的社會里,重要的是爵位而不是輩分。穆家是一個大族,除了一個家主是上卿之外,還有六位大夫,但都是虛銜,因為從幾百年前開始,夏國就因為土地緊張,逐漸減少了對大夫一級的授土授民。
夏毅苦笑,道:“二舅莫要笑話我,一個庶公子卻被封一個下卿,已經(jīng)是恥辱至極。”
穆棱嘆了一口氣,道:“唉,太子寡德,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只能忍一忍了,父親知道你的窘迫,所以命我?guī)砹宋灏賯€奴隸和一些物資,算是你受封的賀禮了。”
夏毅一聽,連忙伸長脖子眺望。
果然,隊伍中有一個個黃肌瘦的奴隸,他們衣不蔽體,一個個扛著麻布包裹,風(fēng)塵仆仆跟在車隊后面,旁邊還有一些牧奴人揮舞著鞭子,抽打那些體力不支,看起來偷懶的人。
奴隸的地位很低,是一種可交易的貨物,和雞鴨牛羊沒什么區(qū)別,貴族打死了別人家的奴隸,也只需要賠償一些財貨就可以了,自己家里的奴隸更是可以任打任殺,和別人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夏國的奴隸市場中,一個精壯奴隸的交易價格在三百個刀幣左右,差不多就兩只羊的價錢。
但是,他們在夏毅的眼里就不一樣了。
五百個奴隸?
真是天降甘霖呀!
他們有的是山野捉來的野人,有的是鄰國的俘虜,有的本身就是平民犯法而被削成了奴隸,所以他們中有一部分是身懷技藝的,比如修房子、做木工、鑿石頭,是一座城邑的中堅力量。
穆家的這份禮物,非常貴重!
“家宰何在?”
“卿上,有何吩咐?”
一個白須老者連忙從輦車旁邊走出來,他叫做衛(wèi)衡,是國君賜予的六個士人之一。
所謂士人,大多是卿大夫一族的旁系子孫,受過一些貴族教育,但是沒有私人不動產(chǎn),僅比平民高一級,相當(dāng)于一個精神貴族,頂多就表明祖上也闊過,一般卿大夫的家臣和幕僚,就是由這樣一個群體組成。
夏毅指著一群奴隸,樂呵呵道:“你去清點一下奴隸,安置在隊伍的后面,二舅帶過來的物資,你也安排人接一下手?!?p> “是,臣下這就是去辦?!?p> 衛(wèi)衡柱著拐杖,領(lǐng)著幾個人,直奔穆氏車隊而去。
一番答謝和客套,夏毅帶著一千五百人的隊伍,繼續(xù)啟程。
“公子毅,且慢走——”
剛趕路不到十里,又是一聲吆喝。
夏毅大喜,人有了地位就是不一樣,又來一個套近乎送禮物的!
“咻——”
一支羽箭,如閃電一般沖來,射中了他的發(fā)髻。
沙眸
寫這本書之前,為了照顧考據(jù)派,啃了十幾本史書,還好古文功底不錯看明白了,比如這一章,一個祭祀儀式我翻閱了兩個小時的文獻,終于在一部《祀典》中找到了,然后在《易中天中華史·奠基者》找到了分封儀式。以后,我也會力求原汁原味和代入感,當(dāng)然有一些地方為了架空需要稍加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