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位儀式過后,阿隱在離開皇宮之前去找了丹澤。
她看到了丹澤眼底的,在權(quán)勢和情感之中掙扎的權(quán)衡。她也看到了丹澤看向她時熱切的眼,她知道無論如何,丹澤都會用自己的一切去愛她,可這所有的一切,只讓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接受丹澤的愛,成為扎不讓的王后,成為古格王國未來的王的女人。
她并不排斥丹澤,只覺得這樣的未來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三年。
還有三年的時間。
這三年的時間是當(dāng)初她為自己爭取到的,也是她為族人爭取到的。
出宮后,阿隱以族長的身份喚來所有的族人。
扎不讓的條件比村子里要好上很多,每個人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營生,日子過得確實比村子里要富足。
“這次把大家叫過來,只想看看大家過得怎么樣?!卑㈦[的目光掃視過族人,她的表情很沉穩(wěn),沉穩(wěn)到在場的人都感覺有些不認識她。
阿隱身上所攜帶的來自雪山的肅殺風(fēng)雪,讓她更有族長的威嚴,大家已經(jīng)能夠感覺到,在她身上隱隱約約有了一個族長的威嚴。
參加聚會的族人或站或坐,就連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向阿隱的目光里居然蘊含了尊重和敬畏。
這個姑娘再也不是當(dāng)初在村子里嬉笑打鬧的小孩子,再也不是那個如同格?;ㄒ话銧N爛的小開心果,她成長了。
也成熟了。
只不過成熟的代價,是讓她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以前那樣燦爛的笑,是讓她的眼中再也沒有了以前那樣明亮的光。
夜,王宮。
丹澤換了寢宮,搬到了普贊王的舊居,這是王應(yīng)該住的地方。丹澤不喜歡折騰,所以屋子中的很多東西都保持原樣,到了夜晚,他越發(fā)有些想念曾經(jīng)的時光。
時過境遷,皇宮依舊如此,但在位的君王卻換成了他。
他沒有在寢殿,而是在一旁的偏殿,一方小桌,一盞油燈,屋里被黑暗塞滿,安靜的就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他的身影陷在若隱若現(xiàn)的黑暗中,因為桌角那一盞燭火的飄搖,顯得有些
恍惚。
丹澤面前的小桌上擺著書,可是他就連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這是陌生的,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當(dāng)他成為王之后,才發(fā)現(xiàn)站在權(quán)力的頂端,擁有的不是絕對的自由,而竟然是枷鎖。
他被天下束縛,他被權(quán)勢束縛。
他的一生都將要奉獻給古格王國,他要一生都卷在權(quán)勢的漩渦里無法自拔。
從現(xiàn)在開始。
他再也不能停下。
丹澤有些疲憊地合上了雙眼,白天的繼位儀式過程繁雜,耗費了極大的體力,但其實。
最累的是心。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擁有了一切,但是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好像什么都不再擁有。
宮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通報說,是景秋求見。
丹澤凝思了一會,景秋的深夜前來令他有些意外,不過還是立刻喚了他進來。
景秋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他仿佛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想要說些什么,但到最后,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丹澤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猜出來景秋想說什么了,無非是關(guān)于洛桑的那些話。
于是,他站了起來。
他走到了景秋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看看景末吧,他這一次,受了很大的打擊?!?p> 這個打擊不止來源于身體,更來源于心理,在危險的神山上,神山的風(fēng)雪差點要了景末的命,如果不是因為阿隱,還有那阿隱從未告訴任何人的銀狼王同伴,只拍景末早就已經(jīng)葬身在茫茫雪間,化作一捧白骨。
景秋有些茫然。
他并不知道這件事,就像他當(dāng)初也不知道景末被丹澤安排,去陪同阿隱一起上山。
阿隱前往神山,尋找神明摘除阿隱的名號,像這樣的事情,雖然山隱族人都知道,但也是一件大事。景秋那是帶著洛?;囟汲牵恢来耸聦崒僬?。
得知這件事情之后,景秋忽然覺得自己前來的目的,簡直毫無意義了。
他顧不上再說些什么,便連忙告退。
景末確實染上了很重的風(fēng)寒,這一次就連丹澤的繼位典禮,他都無法參加。據(jù)大夫說,如果不好生休養(yǎng),他很容易落下肺上的毛病,一旦落下病根,則往后可能永遠都好不了了,所以這幾日,在阿隱的命令下,景末連門都沒有出得了。
景秋慌張打探到了景末所在的地方,但是此時已經(jīng)更深露重,想來景末身子在修養(yǎng),估計早已睡下了,他也不便再叨擾,就是再不甘心,再焦急,也沒有辦法,便就近找了個住處,盼望著天快點亮起來。
只是他不知道,在阿隱府中的景末,卻絲毫沒有睡意。
景末現(xiàn)在一整天除了養(yǎng)病,就是養(yǎng)病,睡覺的時間一抓一大把,白天睡得太飽,導(dǎo)致現(xiàn)在晚上根本就無法入眠。
他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之中。
從神山回來之后,他就察覺到阿隱變了,具體變在什么地方不太好說,可是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阿隱了。
他知道她很忙。
可是他真的很想當(dāng)面對她說一聲謝謝。
當(dāng)初在神山上,如果不是因為阿隱,他一定就成為了神山上的一縷幽魂,殘骸在風(fēng)雪中無法收拾。
再后來,他發(fā)燒昏迷的時候,途中恢復(fù)過幾次意識,雖然沒徹底睜開眼,但是也知道究竟是誰把他救了下來,阿隱當(dāng)初一直抱著他,他們一起乘坐在銀狼王的背上,在雪夜里奔馳。
那個夜晚讓他永生難忘。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阿隱明顯就是在避著他,就當(dāng)再忙,也不至于忙得讓他特意令人去找都找不見。
“唉……”
景末長嘆一口氣,扭頭看向一旁緊閉的窗子。自從大夫當(dāng)初說了他有受寒的風(fēng)險之后,這扇窗,已經(jīng)被阿隱下令,很久都沒有打開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外面的天空是什么顏色。
但他想,就當(dāng)窗子關(guān)著,這也應(yīng)當(dāng)是阿隱在意他的顏色。
時間就這么不急不徐地流淌著,過了也不知道有多久。
在前來問診的大夫,終于說景末已經(jīng)完全養(yǎng)好了,這天,高興得景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可是出門的時候,依舊沒有見到阿隱。
倒是見到了景秋。
景秋這幾天甚是擔(dān)心,他急得胡子都長出了一些青胡茬,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但是看見景末生龍活虎的樣子,他也終于是安了心。
只要景末好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強。
兩個人在一起聊了一會兒天,景末急著想找阿隱,便尋了個由頭向他告辭,然后去尋找。他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根本找不見阿隱究竟在哪里。
古格不算太大,但是如果有心想要躲起來,也是不太好找,所以現(xiàn)在,他只能找了半天未果,以后又回到了府中。
在那一瞬間,忽地靈光乍現(xiàn),景末決定去鬧市拉貢茶樓的茶欄撞一撞運氣。
顯然,他的運氣很不錯。
他看見阿隱了。
這可是自神山一別之后,他們闊別重逢的第一次見面。雖然其間對阿隱來說,他們見了很多次,但那都是在景末昏睡著的時候,她前去的。
見到阿隱之后,景末知道她是在躲自己,于是便立刻跑了過去,要去堵她。
阿隱抬頭,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傍晚,日月交錯間,古格的天空上布滿了彩霞,彩霞就如同是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顏色絢爛,燃燒著最后一絲夕陽的余韻。
阿隱的雙眸在這個時候,被日光渲染的異常靈動,但是又仿佛閃動著星空的光芒。景末一時之間看著她這一雙眼睛,忽然有些迷茫了。
他看不透,也看不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么,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間,他忘掉了所有的話,只是仿佛陷在了那一雙眼睛里。
阿隱忽然看清了。
原本隱藏在景末眼中的重重迷霧,此時就像是撥開云霧見青天一般,露出了一絲縫隙,便可以讓她通過這條縫隙看見漫長的通道過后隱藏的真相。
阿隱看清了那一絲白翳背后,景末真正的心。
在那一瞬間,仿佛在還未顯現(xiàn)的星盤指引下,阿隱看清了景末人生中所有每一個重要的瞬間。
她終于明白了景末的心意。
他愛她,就如同神山上的風(fēng)雪一樣爆裂,但是又真誠。
他愛她,就像這一場晚霞一樣,一下子便被即將消失的夕陽渲染了整片天空。
她也明白了,景末在生辰的時候,族中老人給了他怎樣的教誨,她在景末的眼中看到了無盡的躊躇與掙扎,他也看到景末親手殺了孛列臺,也看到了他渴望引開自己堂哥時候的心情。
痛苦,堅持,恐懼,糾結(jié),猶豫……
在那一篇又一篇她所不知道的故事里,她在不同的事情,不同的地方,全部看到了相同的一點。
那就是——景末對她的愛。
那熱烈的,毫無保留的,可以讓景末為之瘋狂的愛。
還有自己的身影。
她的身影,就在一切的最深處。
景末愛她。
哪怕在這份愛的里面,還藏著沉甸甸的責(zé)任,她也知道了景末的使命,也知道景末要守護藏夏村人。
她的眼神流轉(zhuǎn),有一絲濃重的悲傷透出來,原來,她竟然沒有想到自己和景末是同一種人,他們都肩負著使命,只不過,她被使命的枷鎖束縛,沒有辦法勇敢正視自己的心,而景末,顯然比她要勇敢很多。
景末只是定定地看著阿隱的眼睛,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透過了那一雙眼睛,陷在了過去漫長的回憶里。
那種全身被一覽無余的感覺太過可怕,讓景末在一瞬間只感覺呼吸有些不平穩(wěn),他感覺自己的血流加快,眼睛似乎開始微微發(fā)熱,這種熟悉的感覺,難道……他又要看見些什么了嗎?
而他這樣的反應(yīng),當(dāng)然也被阿隱看見了。
阿隱看見了他心血不穩(wěn),然后便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血流都要往額前沖去,阿隱知道,這樣他的眼疾肯定會再犯,便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將自己的念力度入了進去。
念力隨著血脈前行,散發(fā)出安撫的力量,終于讓景末平靜了下來。
他感受著那溫暖的念力傳來。
景末原本只感覺到眼里泛起了波浪,就連面對面所看到的阿隱面龐也模糊了起來,可是沒想到此刻,那所有的異樣感覺卻全部消失,他再次看清了阿隱的臉。
只是一低頭看見阿隱的手,便心中清晰地知道,阿隱應(yīng)當(dāng)是用念力幫助他平息了眼疾的復(fù)發(fā)。
他低下頭,只感覺鼻子有些發(fā)酸,沒想到阿隱居然不怪他了,甚至還幫他治療了眼睛,回憶起過去的時光,他只感覺到自己對阿隱有無盡的虧欠,可是沒想到,阿隱居然會毅然決然地救了他。
“剛才,你看見了我心里的一切,對嗎?”
阿隱靜靜地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可是她平靜的表情,已經(jīng)告訴了他答案。
“對不起。”景末低下了頭,聲音有些痛苦,“我那個時候殺了孛列臺,沒有救下你的阿媽,對不起?!?p> 他抱起了頭,語氣痛苦的喃喃自語道:“對不起!我沒有在你需要的時候陪在你的身旁,我也沒有保護好你……”
阿隱搖搖頭,輕輕地把他的手牽了下來。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苦笑,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場失敗的神山之旅,她也不能夠變得比以前更強,可以看見景末的過去,以及他眼疾復(fù)發(fā)時的模樣。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可是她這一切,又該怎么解釋。
如果擁有了強大的能力,她就注定要成為阿隱,可是倘若沒有這些能力,她也沒有辦法守護景末。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景末依舊很愧疚,只是心中覺得更加難過,他多么想帶著阿隱就離開古格王國,拋下所有的一切。
可是現(xiàn)在他才徹底明白,她更強了。
阿隱,就是阿隱。
她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孛兒伯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