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宗有些擔心地看著景末的背影,不知道他會如何消化這些消息。
景末內心掙扎得很。
阿隱竟是世仇的后人,如今她所領的山隱竟然是藏夏的心腹大患。自小看著景秋堂哥和其他村里的哥哥們常常進山,竟是為了搜尋山隱的下落?
元朝滅了西夏,亡了西夏李家,血洗滿城百姓。等等,元朝?現(xiàn)如今,不是聽說中原早已不是元朝了?已經是朱姓皇帝的天下了?
做藏夏的李家子弟便要年年巡山去尋那山隱人?若是找到了,要如何?
大爺爺他們,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其實認識那些蒙古人,在山隱養(yǎng)過傷,阿隱救過他數次!更何況,更何況!
他心里喜歡阿隱啊。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該怎么去面對?!
景末猛然抬起頭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攥緊了拳頭,身體強壓住內心的狂風暴雨,微微地,不停地在顫抖。
“景末,你爺爺既然給你起這個名字,自然也是希望你記住西夏李家的輝煌與覆滅,更因為你爺爺繼承了祖上的眼疾與預示未來的能力,所以你父親和你也會如此?!贝鬆敔斀K于把這件事情告訴給景末了,他也似乎是一瞬間老了數歲,疲憊地坐了下來。
“李家素來要尊繼承祖上神威的后代為家主,你父親始終不愿意,但你不該例外?!贝鬆敔敶丝跉?,繼續(xù)叮囑著,“從今日起,你便要有藏夏未來家主的意識,要為藏夏祖先報仇雪恨,為村子的未來除去危險。你聽到了沒有!”
景末癡癡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似乎是沒有聽見大爺爺的話一樣,跪在那里,端正筆直,一動不動。
“我問你聽到了沒有!”大爺爺見得不到回應,又高聲問了一遍。
“父親,景末才剛剛知曉這些族里秘辛,恐怕一時還無法理清頭緒。也讓他緩緩,他即是我們李家的子孫,想必一定不會做出讓我們失望的決定。”望宗連忙上前解圍。
“哼,你也是和你弟弟學得憊懶了!怎么現(xiàn)在和他一樣有些婦人之見,拖拖拉拉?!贝鬆敔斠娮约旱膬鹤由锨白钄r,用鼻子哼了一聲。
“您也說得乏了,該是回去午歇的時候了。小叔,您說呢?!蓖邳c點頭應著父親的責怪,轉而向小叔叔求救。小爺爺也明白望宗的意思,便也扶起自己大哥的手,勸著他要回去了。
大爺爺令望宗再勸導勸導景末,便也搖了搖頭出了門去。
望宗看著跪在那里僵硬著的景末,也不愿多言語,自知這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給景末留了一壺茶水,也出去關上了門。
望宗走出來,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那蔚藍的青天想著,也許弟弟說的對,兒孫這一輩的路,還是該由他們自己去決定啊。
忽地聽聞腳步聲,望宗低下頭來看過去,是自己的兒子。一不留神,原來景秋已經這么大了。剛才在席間,妹妹和弟媳過來找他談景秋的婚事,是他這個做父親的疏忽了,竟忘了這樣的大事。他不由得泛上一絲心疼。
“父親?!本扒镆宦飞峡匆姶鬆敔敽托敔敹汲鰜砹?,便往祠堂這邊趕來,眼下父親也從里面出來了,就是不見景末。
望宗點點頭。他明白自己這兒子雖不善言語,但對景末這堂弟是上心得很。他拍了拍兒子的背,“讓景末自己靜一靜吧,你隨我來?!彼胧菚r候要和景秋說說終身大事的事情了。景秋點頭,看了看祠堂緊閉的屋門,轉身和父親走了。
玉卿和望林也在不遠處有些緊張地等著,好幾次玉卿都想要沖進院子跑進那祠堂,都被望林攔下來了?!坝袂洌蹅儾患?。事已至此,接下來是景末自己的選擇了?!?p> 景末似乎并未察覺到身邊諸人的離開,他依然筆直地跪在那里。一聲不吭。
良久,他想要站起身來,卻一個趔趄差點重又跪倒在地。原來跪地時間太久了,雙腿都麻了。他也并無表情地慢慢站起來,緩緩地走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應答?要給出什么樣的應答?我能給出什么樣的應答?
之前阿隱在湖邊和自己說,她這三年游歷在外,想要帶族人走出命運的時候,我還大言不慚地說敬佩她支持她,同意她不應該拘泥于百余年前的約定。如今,這命運的選擇竟然也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村里人至今對那蒙古人還有著仇恨和恐懼的態(tài)度,認為這支遷徙到神山腹地的蒙古人也是那惡狼豺豹,其實是不是因為他們并沒有真正接觸過那些山隱族人呢?若他們認識阿隱,若他們認識巴丹,認識別松姨,便不會有這樣的誤解了罷!
大爺爺說本該十二歲便告訴我的,因為父親的拼命阻攔這才拖到了今天。父親也是知曉的,如果父親也認為那蒙古人人該殺的話,為何要阻攔到今天呢?是因為父親,也不認同大爺爺的話嗎?
那景秋堂哥呢?他按理來說也是知道的,那他這么多次登山進山,他那么厲害又聰慧的人,是否已經找到山隱的一絲線索了?
景末的心太亂太亂。
一時間和阿隱成了世仇,一時間李家不再是藏夏的宗室,而原來是其他村人世代守衛(wèi)的西夏王族后裔,一時間景末竟然就是下一任家主。而兩天后,山隱就要祭祖了,阿隱眼下會有生命危險!
景末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涌上心頭的疑問不解和那本能地想要拒絕一切的心思已經要淹沒他了,他覺得要窒息了。
到底該怎么做決定?什么樣的決定是正確的?正確又是什么?!
景末在祠堂里把自己鎖了一天一夜。
當然,他自己并不知曉這屋外的月亮升起又落下,眼下又升了起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苦苦掙扎,并未感受到饑餓或是疲倦,渴了便拿起手邊的茶碗喝上一口水便又陷入了沉思。
景秋昨日和父親商量過事情之后,便一直站在祠堂的門外守著他,等他出來。
而這一夜,也便是到了山隱的祭祖前夕了。
阿隱和阿別這幾天日夜朝夕相伴,也許是這么多年來這對母女倆最敞開心胸相處融洽的日子。小時候孛列臺總時不時慫恿著阿別遠離阿隱,因為那孩子,用他的話說,眼睛里總有些東西讓人覺得害怕,后來更是讓阿別背井離鄉(xiāng)拋棄了孩子。而如今,阿別說雖然她知道她也許永遠失去了一個夫君,但她至少把女兒找回來了。
“阿隱啊,你若想要責怪,就怪阿媽。阿媽看錯了一個人,錯付了一生。當年為了一己私欲,竟弄丟了你?,F(xiàn)在不想要再冒險要失去我最愛的女兒了?!卑e輕柔地幫阿隱梳著頭發(fā)。女兒的一頭秀發(fā),自小便是要自己梳上幾遍才能安心睡覺的,不知道這些年,她還有沒有這個習慣,覺睡得是否還安穩(wěn),想到這里心又是一酸。
“阿媽,我不怪你?!卑㈦[伸出手握住了阿媽的手。那只手摸上去有些粗糙有些干裂了,阿隱心疼地忙拉過來看了看,要去找些藥膏抹一抹。
阿別見女兒還心疼自己,更是眼里也泛酸,急忙拉住了阿隱,讓她別忙。勸她說山里過日子的山隱族的女人,誰的手不是這樣?
“阿媽,你覺得我想要帶族人出山是背叛嗎?”阿隱聽了阿媽的話,便又想起都城里有著各種各樣的藥膏,可以給山隱的族人取用。
阿別搖搖頭,“不是,阿隱是位善良又能干的族長。族規(guī)是祖宗定下的,但日子是我們自己在過,既然族規(guī)讓你成為了阿隱,族規(guī)里也寫著阿隱負責全族上下大大小小的所有決定,那就不是背叛。阿隱你做出的決定,山隱應該跟隨才是?!?p> 雖然阿別出走之后,已經不算是山隱的人了,山隱的族人更不怎么歡迎她這位逃離的前族長,但族規(guī)的事情她還是略知一二的。這幾日阿別也漸漸想通為何木吉拉松竟然也會答應孛列臺一起癡心妄想,木吉拉松看似通曉事理,最恪守族規(guī),可是她也許忠于的是她自己在山里,在這山隱一族的片隅之地的權力罷了。
阿隱聽了阿媽對木奶奶的猜想,也若有所思,這權力,這百年的壽命,真的就會讓人變得不再像個人嗎?如此瘋狂,如此善惡不分,如此背叛親人?
而這幾日,阿媽有時候坐在窗邊,喃喃自語地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她竟看錯了人。阿別這幾天總見木吉拉松往那薩仁大夫的屋里走動,孛列臺更不用說了,幾乎是住在薩仁那里,心里漸寒。
阿隱見著阿媽傷感,也不知道該如何上去安慰,心里卻也有些悲涼。
因為可惜的是,阿隱她連犯錯的能力都沒有。一切都是真實,萬物都是真相,所以阿隱不懂,為何戲本子里會有那樣顛三倒四的誤會又化解然后抱頭痛哭的感慨戲碼。那些故事說的都是這世間百態(tài),是凡人便都有犯錯,有頓悟,有哭過笑過悔過,可是她呢?
在阿隱眼里,真相一直都在那里,也許很多時候冷冰冰的,但永遠堅不可摧,也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期待而有所改變。可是阿隱偶爾也好奇那戲本子里的那些感情,那些感情,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有時候阿隱不愿打擾阿媽休息,便會坐在院子里望著星空,想著她看到的真相,真的就是這世間萬物唯一的真相了嗎?終究是思考不出個所以然出來,只能自己搖搖頭,罵自己妄想,但還是忍不住地會問自己其實才是那個天底下最愚昧的那個人?
自己才是唯一的被真實蒙蔽了雙眼的那個。
世人皆說被假象遮掩了雙眼,可若是被真實遮住了雙眼呢?沒有親人朋友,沒有另一個無時無刻無條件地以真實相待的人。難道這就是祖宗寫的畢生孤獨?
因為所見皆真?所見必真?
所以孤獨?
如若沒有這一望到底的明目,是不是也可以有那尋常的親情友情又或是其他情感啊。
只是眼下并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阿隱收回了思緒,她下了決定,她一定要將山隱帶出山,給他們以普天陽光下最廣闊最自由最好的生活。
在這一個夜晚,似乎蒼穹給這個世界下了咒語,喝令所有人都要做出決定。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木吉拉松。
“拉松姑姑,不能再猶豫了。這幾日阿隱都不愿見你,你還不明了嗎?”孛列臺抓緊機會在給木吉拉松做最后的慫恿鼓動?!熬鸵驗槟愫退庖姴煌?,她已經不愿再聽你的話了。這以后阿隱帶著族人出山去哪里,哪還會再聽你的想法?也許,也許明日祭祖她就要立一個新的掌事!”
孛列臺焦急地望向木吉拉松。這幾日溝通下來,他已經找到木吉拉松的死穴了。他知道木吉拉松終生未嫁,更無子嗣,服侍了三任山隱族長,更是在阿別做族長的時候做了族里的掌事。除了做掌事和做族長最信任的那個人之外,木吉拉松什么都沒有!于是,這也便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她一再說阿隱這是要叛山棄祖,其實她一直覺得這是在叛她棄她罷了!所以她不安,她恐慌,她不想要現(xiàn)狀發(fā)生改變。
更何況,若是能長生一些,在她現(xiàn)在這個年紀,也是十分有誘惑力的事情。那不就也意味著做更長時間的掌事?
在這昏暗的燈光里,薩仁也在等著木吉拉松最后的許可。孛列臺雙手緊張地搓著,緊緊地盯住木吉拉松顫動的嘴唇,他要等她的一句話。
“明日,就按你們說的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