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吉拉松三年前在不丹,當時聽到孛列臺的那個駭人聽聞的想法的時候,僅僅是猶豫了一下便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太過瘋狂。她當時看著孛列臺已經(jīng)快要藏不住欲望的那個嘴臉,實在是難以相信他是真心實意地在為阿隱打算。
她是老了,她也沒有那雙目之靈,但這么多年的掌族中大小事務的經(jīng)驗也能告訴她,孛列臺另有所圖。她當下便一口回絕了他,也明確告訴薩仁,阿隱族長尊貴,千萬動不得,這可是關乎到山隱族整個族的氣運。若是這一支就這么沒了,誰都沒有辦法跟老祖宗交代!
眼下阿隱已經(jīng)安全地完成這拜山之旅了,估計很快便能回到族里來。木奶奶擦著阿隱屋內(nèi)的桌子,也在想著,真好,這日子啊,便又要和從前一樣平靜下來了。
孛列臺在不丹也得到了阿隱即將回族的消息,對阿隱那長壽的血脈的覬覦之心又蠢蠢欲動了起來。惡念一旦起了,便是再也難以消去,這三年里,他能感受到自己在不斷地老去,這也讓他越來越焦慮了起來。這一年里,他偷偷聯(lián)系上了薩仁,讓他繼續(xù)去搗鼓一些能達到共血目的的偏方。木吉拉松能夠擋得住他一時,可擋不了他一世!更何況,他不信,木吉拉松也愿意這樣蒼老死去!
他在等,他現(xiàn)在還能耐得住性子。他要等一個時機,再去煽動一次木吉拉松,一次不行,那就兩次,再就三次。孛列臺像一只豺狼一樣,惡狠狠地盯著那神山山谷,不斷地在踱步繞圈,似乎在等著他的同伴跟上來,便就要一起沖進去了。
而在他的背后,卻有著白瑪?shù)囊浑p眼睛。白瑪也正在焦慮地等著阿隱回來。他最近一直在盯著孛列臺叔叔,他并不覺得孛列臺會放棄那瘋狂的想法。無論如何,他要提醒阿隱。
“回來了!族長回來了!”
最外面的山口上的隱衛(wèi)遠遠地看見了阿喜和它背上的阿隱,便馬不停蹄地跑回了族里告訴眾人。
木奶奶趕緊來到院子里,巴丹也光著腳丫就跑了出來,別松姨在后面拿著鞋子追。
族里人都激動極了。雖然族長的靈瞳讓他們感到一絲恐懼,似乎在族長面前,自己便赤裸裸地再也不能有任何個人的想法了,但這樣強大的族長也讓他們感到安全。這是他們的族長?。∵€會有誰能夠傷害到他們了呢?
阿隱并不知道村子里人們的激動,只是快要進山口的時候,卻勒馬停住了。
她抬頭望著這天險入口,狹長,局促。
從這里進去之后的路她心里默默走過無數(shù)次,早已爛熟于心。會經(jīng)過一股長長的山道繞著兩三座山,然后視野便能夠打開一些進入一片較為平坦的山谷,那里有幾片小湖,有甘霖草的位置就在其中西面那座小湖邊。然后便又是一股曲折的山路,不是山隱族人,便很容易忽略通往山隱的那個小小又隱蔽的彎道。
走上那個彎道不遠處,便就是山隱村子了。
這百余年來,山隱族人都隱居在此。阿隱想到這里,低下頭收回了目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驅(qū)馬進入了山口。
一路上也正如她心里所想的那樣,在這里向左,在那里往右,并未遇見什么人。不過就在山隱族將要整個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看見了許多人。
那是她的族人,木奶奶和別松姨帶著長高了的巴丹站在人群的前面,巴丹使勁兒地在向她招手,木奶奶還是那么慈祥地在笑著。其他族人站在他們的后面也歡呼著她的歸來。她的心軟了下來,這就是她要保護的人們呀。
這三年過去了,有些東西變了,有些好像一直都沒有變。
今年山隱的族人特地要等著族長阿隱回來,才一起歡度塔克恩節(jié)。塔克恩節(jié)也就是敖包節(jié),是蒙古族祭祀天地日月的節(jié)日,往往在山花爛漫,青草覆蓋的夏日里找個好日子全族人一起過。山隱這一支雖然藏在了神山深處,并不在草原上,但也還是保留了很多祖宗的規(guī)矩和節(jié)日傳統(tǒng)。
這不,村外的敖包已經(jīng)已經(jīng)搭了起來,每個族人都撿來石塊認認真真地堆砌起來的。敖包前已經(jīng)擺上了羊肉和奶酒,還有一些油果子,就等著阿隱回來帶領眾人跪拜敖包,祈求全年平安無事,風調(diào)雨順,吉利祥和了!若是在草原上,是要請來僧人誦經(jīng)祈福,求得來年大地水草豐盛,生畜興旺的。只是在這山隱村,很多程序便也因地制宜地簡化了。
阿隱被族人前擁后護著進了村,阿喜也被牽了去要好好修養(yǎng)一番。巴丹從人群里擠到阿隱身邊,阿姐阿姐地喚著。阿隱疼愛地揉了揉巴丹的頭發(fā),這孩子都長高到她的胸口了,再也不是那個只能抱著大腿還要人背著的五歲小娃娃了。
這天晚上,阿隱便也帶著族人在敖包前祭祀了天地,飲下了別松姨自釀的奶酒,看著族里的男孩子摔跤和賽馬,也囑咐女孩子們多吃一些多喝一些。坐在這篝火旁邊,阿隱似乎覺得自己回到了納木措的那個晚上,透過火光看著身邊這群喝著奶酒紅著臉蛋的族人們,心里暖暖的。
這三年,一點都不苦。
若這眼睛能護他們周全,那邊真的一點都不苦。
木奶奶悄悄地把阿隱拉到一旁,領著她進了公主洞。
阿隱也明白,回來也是要好好叩拜一下老祖宗。這趟神山之旅,多虧了山神和祖宗之魂的保佑。
“阿隱啊,你現(xiàn)在也十三四歲了,這一趟回來,便是真正的族長了?!蹦灸棠淘谒砗筝p輕地說道。
“嗯。阿隱知道。”阿隱拜完之后,并不起身,還是跪在那兒,看著曾祖母的像。
“這幾年,過得可還好?”木奶奶也不敢打擾她的思緒,但心中總是時時牽掛著的。
“這三年多,阿隱一點都不苦,”阿隱笑了笑,回過頭來看著木奶奶,“阿隱去了很多地方,拜了許多神山圣湖,也遇見了許許多多的人?!?p> 阿隱起身站了起來,木奶奶這才覺得阿隱長高了。阿隱依然還是綁著兩股麻花辮,卻脫了許多稚氣,面容清麗了起來,已然長成了翩翩少女。木奶奶看向阿隱的眼睛,她從不怕,她也知道阿隱并不會故意去查探她的想法。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現(xiàn)在多了一絲堅毅,少了一分怯意。
阿隱是真的長大了。
“木奶奶,阿隱此番回來,的確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和打算?!卑㈦[有些不安地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她不知道木奶奶會不會喜歡她的這個想法,但她覺得這就是對的,她想要這么做。
“哦?快說說看,我們的族長已經(jīng)有安排了?!蹦灸棠虡泛呛堑卣f著,眼角的褶皺里也泛著慈愛的笑意。
“我想帶族人出山?!卑㈦[轉(zhuǎn)過身去,望著曾祖母的像咬了咬牙,堅定地說了出來。
木奶奶大驚,兩頰都顫了顫,“什么?”
“不論是在古格,不丹,或是那馬拉國,還是再回到蒙古草原上,我希望山隱的族人們能夠回歸外面的世界。”阿隱知道這個想法是驚人的,也許有些不合祖宗定下來的規(guī)矩,但她此番游歷下來的心得與想法,也許也是山神的旨意啊。
“木奶奶,我是族長,我的阿媽以前也是族長。她都有著離開的心思,族人何嘗沒有?”阿隱的臉在陰影里,木奶奶一時看不清楚她說話時候的表情。聽見阿隱提起她的阿爸阿媽,木奶奶的心也是一沉。木奶奶心疼阿隱,但她也心疼阿別。阿別拋下了阿隱,她一開始是不解是憤怒的,但慢慢地也接受了。
“我日日夜夜都能聽到他們的心聲,我看到他們對自由生活在陽光下的渴望。我知道木奶奶您調(diào)動隱衛(wèi)防止一切外人找到山隱,可是隱衛(wèi)能阻止人心嗎?”阿隱輕輕地搖了搖頭?!澳阄译m在山中,但也知道這天下之大,蒼穹之廣闊。這中原,早就不是蒙古帝國的天下了?!卑㈦[轉(zhuǎn)過山來,安靜地望著木奶奶。
木奶奶身體一震,她何嘗不知道,三年前,元朝便退回了漠北草原,蒙古帝國大勢已去。
“現(xiàn)在的退回到漠北上的北元不再需要神山這一道天險防線,若是山神需要守護,我一個人守,就夠了?!卑㈦[的語氣十分的平靜,似乎說的事情與她并無干系一樣。
“木奶奶,隱衛(wèi)和我說你要他們主要防著的是一群西夏人,似乎是百年間有這樣一股西夏人常來刺探追殺山隱族人,可自我有記憶以來,也并未有人來犯過。我也讀了史書,若是西夏人來,也沖著我一個人即可。畢竟蒙古皇室血脈的也就我一個人,不是嗎?”阿隱又繼續(xù)娓娓道來,木奶奶已經(jīng)被阿隱一個接著一個令人震驚的言語給定在了原地。
“當時就是因為王朝更迭而禍及了兩國的無辜百姓,甚至埋下了這百余年仇恨的種子,不該啊?!卑㈦[抬起頭,看著洞頂,她想到了這過去三年里無數(shù)個能夠仰望蒼穹直視星空的夜晚?!爱敃r是那蒙古帝國的皇室與那西夏人的皇室之間的斗爭,難道這怨恨的種子還要繼續(xù)禍及他人嗎?”
西夏人的事情,是三年前出山的時候,刺兒蓋叔叔半路與隱衛(wèi)交談時候她才得知的。景末當時睡著了,她也想要下車走動走動,這才走近了他們聽到了這些話。出了山之后,她留意搜集了一些當時元初的記載,有的是正史,有的是野史道聽途說的故事,才大致摸索出了事情的原貌。
她那時候才終于知曉為何木奶奶對外人如此緊張,為何族人世世代代不愿出山。
“木奶奶,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其實是無邊無際的?!卑㈦[忽然說了這一句,木奶奶不知道她想要說什么。“可是我們那么多族人終其一生,只認得我們山谷上方這片段的青空。他們不知道太陽從哪里升起,不知道月亮原來會從西邊落下,他們沒有看見過極遠處山脈縱橫交纏,他們也不知道這生活可以有那么多種可能性。”
木奶奶明白阿隱想說什么了。
“山隱族不該被困于此啊?!卑㈦[嘆了一口氣。
“至少是除了我以外的山隱族,他們不該被困于此?!边@一次,阿隱說得更加堅定。她也激動地轉(zhuǎn)過身來,眼光熾熱地看著木奶奶,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認同。
木奶奶卻沒有看她。
木吉拉松的眼神繞過阿隱,望著石壁上的監(jiān)國公主的樣貌,許久不出聲。
末了,她才張開嘴,輕輕念道,“明睿有智略,車駕征伐四出,嘗使留守,軍國大政,諮稟而后行,師出無內(nèi)顧之憂,公主之力居多?!边@是《元史》列傳里的一篇提到阿剌海別吉的描述。
她收回目光,看向阿隱。阿隱低下頭,木奶奶看向她的一瞬間,她便知道了,木奶奶并不認同她的想法。
“阿隱。這一趟出山,是讓你叩拜神山,掌握雙目之靈的。并不是讓你去看這山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的!”木奶奶一字一句地在批評著她,拐杖也重重地跺在了地上。
“阿別逃了,是她錯了!巴丹的阿爸逃了,也是他錯了!可是,阿別并沒有你的靈瞳,巴丹阿爸并不是族長。他們走了便走了!”木奶奶怒急了,阿隱說這么多,莫不是就要叛山棄祖!
“我不是要逃,我,”阿隱一聽這話,連忙要解釋自己。木奶奶手一揮,讓她先住口。
“你什么你!你讓山隱族人遷移出去,留你一個人在這里?這和你一個人出去,留山隱族人在這里有什么區(qū)別!你是山隱族長,你是要守護神山,守護山隱族的!你和山隱族是分不開的!你一個人,怎么守山!你一個人,若是有人加害于你,你還怎么守護山隱全族?”木奶奶急得一直在跺拐杖,心里想這孩子怎么出去這三年心思變了這么大?
“山隱一族不得出山,這是族規(guī)!你也不能把自己和山隱一族分開,分開就是背叛!你懂不懂!”木奶奶大聲訓斥著阿隱。
阿隱的眼眶里眼淚在打轉(zhuǎn)。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這怎么會是背叛,她從來都只是想要保護山隱,給族人他們想要的,給他們更好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