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江行宮吳主釋于禁、漢江南岸夏侯得犬馬
時維八月，已入初秋，江淮一帶也略微轉(zhuǎn)涼，不再燥熱了。
九江柴?？?，便是湘江流入洞庭的入湖口。
月前，稱大漢皇帝尊號的蜀主劉備御駕親征，驚動了孫吳朝野，因此，吳侯孫權(quán)不久前便親至柴桑九江行宮進行督戰(zhàn)。
九江行宮之內(nèi)，此刻出奇的安靜。
青石階之上，吳侯孫權(quán)高大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他那紫色的須發(fā)也是沖天而起，此刻他正背對著階下之人，竭力按捺著自己的焦慮與躁怒。
石階之下，東吳大都督陸議左膝跪地，低首沉默，腰桿卻挺得筆直。
這孫權(quán)十五歲便已接管父兄基業(yè)，成為了江東之主，這些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大風大浪，也讓孫權(quán)的內(nèi)心強大了不少，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孝廉了，因此，劉玄德御駕親征，并不是讓吳侯孫權(quán)如此暴怒的原因。
他此刻大發(fā)雷霆，是因為，方才他的股肱重臣，他節(jié)制諸軍、抵御外敵的大都督，居然說，讓自己向魏國稱臣！
“陸卿的意思，是要孤向魏稱臣？！”孫權(quán)用質(zhì)問的語氣低吼著，令人毛骨悚然。
“主公，請聽臣一言。”
面對君侯之怒，陸議并沒有亂了方寸，而是依舊波瀾不驚，他抬起頭用平靜隨和的目光，望向高高在上的君侯，用溫潤而平和的語氣勸誡君主道：
“此番，劉備東進，兵鋒正盛，我軍士氣低迷，而曹丕更是屯兵漢北，虎視江南，打算靜待漁翁之利，意欲戰(zhàn)后揮師南下，如我軍以一敵二，則江東危矣，大勢危矣。為今之計......只有暫時稱臣于魏，方可免于腹背受敵。”
“可......降曹......”孫權(quán)緊皺的紫眉顫動著，似有不甘：“如此屈辱，陸卿可還有其它良策？”
“主公，為帝王者，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夠撐得下屈辱，方能裝得天下?！?p> 陸議用他那冷峻而寧靜如寒星的目光望著他的主君如是說。
“為......帝王者?！毙貞汛笾镜膶O權(quán)似乎平靜了不少，如果此次能夠穩(wěn)住曹魏，成功打敗名滿天下的劉玄德，到時還有誰能夠輕易挫敗我大吳？
一想到這里，孫權(quán)再也沒有說什么。
陸議見主公已經(jīng)默許，便再無顧忌，繼續(xù)開口說道：“依臣之見，為向魏國示友好之意，應(yīng)將囚于我國的魏將，歸還其國。
這樣做，陸議是為了報答夏侯玄與曹羲幫助自己尋找鳴兒，履行自己的承諾，釋放于禁。無論如何，那兩個孩子也為鳴兒親冒矢石，盡力過了。
孫權(quán)沉默半晌，才開口言道：
“于禁，原為魏國名將，位高權(quán)重，放他歸國，應(yīng)該最能表明我大吳誠心了。聽說于禁，現(xiàn)今就在江陵府中，既然如此，那便釋放于禁歸國，再派遣使節(jié)一同赴魏，表明我江東立場吧?！?p> “吳侯英明?！标懽h不禁松了一口氣，畢竟自己不能直接指名要求主公釋放于禁，對于處心積慮釋放敵國重將這件事情，往大里說可算作里通外國了！
行宮之外，江水岸邊。
于圭身中毒針，此刻正在曹羲的陪同下去江陵療傷。而夏侯玄則獨自一人在行宮外的江邊候了良久，終于等到了陸議。
陸議來九江之前，便已通知江陵州府，將于禁轉(zhuǎn)移到九江郡治，這并不算是私自釋放敵將，畢竟此次于禁在荊州的各個事宜，是由自己來負責的。
算來，過不了多久，于禁就該到九江了。
陸議撫了撫夏侯玄額前亂發(fā)，為了救陸延，夏侯玄這些天的確一直在顛沛流離，也難為這個孩子了。
此刻，陸議眼神中竟是有類慈父的溫和：“孩子，看到你，我就好似，看到了鳴兒......對了，我還不曾問過，你叫什么名字?！?p> 少年抬眼，用清澈的眸子看著陸議，回答道：“我叫，夏侯玄。”
“夏侯玄......”陸議笑了笑，招手喚來遠處的一名下屬，那下屬手中則牽著一匹剛剛長大的純白色馬駒。
夏侯玄看那馬匹時，只見那馬雖不過幾個月大，但依然可以看出這匹馬的深駿非凡。
“此馬駒白如初雪，駿如飛龍，真是好馬?！?p> 夏侯玄不禁贊嘆道。
陸議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說道：“玄兒，你我相識一場，亦屬緣分。這匹馬駒，是我坐騎‘白鴿’所生，本是我為鳴兒他，準備的十二歲生辰禮，今日一別，無以為贈，就讓它，隨你去中原吧......”
“原來此馬，是送給我的.....”夏侯玄本就十分喜愛此馬，但他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推辭道：“小子無功有罪，使得陸兄他......，小子萬萬不敢受伯父厚恩！”
“玄兒，生死有命，這不怪你?！标懽h輕嘆了一口氣：“此馬與你有緣，且議，眼見此馬，便會想起犬子而心悲......還望玄兒莫要推辭。”
“既然如此，小子謝陸伯父?！毕暮钚犃诉@話，不再推辭，他摸了摸那馬駒的額頭，那馬兒也極為溫馴的蹭了蹭少年的臂膀，似乎它也的確十分喜歡夏侯玄。
這時，遠處的車馬聲已然響起，陸議明白，于禁已經(jīng)到了。
“玄兒，我主已經(jīng)同意，讓于文則老將軍歸國，今日，你便可以與于老將軍一同啟程了?！?p> 陸議向少年揮了揮手：“一路，珍重......”
“陸伯父珍重，我走了?！鄙倌昃従徔缟闲“遵R，回頭揮了揮手向陸議告別。
晨曦下的江面，波光粼粼。江邊蕩起一片塵霧，夏侯玄縱馬與于禁和幾位親魏使者、護送隨從匯合之后，便沿著江岸縱馬向西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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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式乾殿。
皇帝曹丕一遍又一遍的細讀著吳主孫權(quán)不遠千里送來的稱臣降表，內(nèi)心激動的同時，也有些猶豫躊躇。
孫權(quán)稱藩，對自己的誘惑的確是太大了。
可是此時助蜀滅吳，仿佛又來的更加實在一些。畢竟孫權(quán)是不是真的誠心歸降，誰也不知道。
“陛下，王司空，劉侍中已到殿外?！?p> “快請進來！”曹丕聽到司空王朗，以及侍中劉曄來了，精神為之一振。
“老臣，臣，參見陛下。”
身著九章紋朝服、頭戴進賢冠、氣度不凡的司空王朗，以及身著紫單衣的劉曄，朝著皇帝行禮頓首跪拜。
“兩位愛卿快快請起?！?p> 曹丕微微彎腰，做著虛扶的動作：
“此番東吳獻上降表，或以為，應(yīng)該舉兵援東吳，一舉吞滅蜀漢，或以為應(yīng)該反助蜀滅吳，朕一時難以以抉擇，因此請來司空，想問問兩位高見如何?！?p> 早就有想法的王朗聽了此言，手捻長須，不假思索便說出了自己的主意：
“陛下，夫天子之軍，重於華、岱，誠宜坐曜天威，不動若山。假使權(quán)親與蜀賊相持，搏戰(zhàn)曠日，智均力敵，兵不速決，須我軍相助以成其勢之時，然后宜選持重之將，承寇賊之要，相時而后動，擇地而后行，一舉更無馀事。今權(quán)之師未動，則助吳之軍無為先征。且雨水方盛，非行軍動眾之時?！?p> 曹丕聽了王朗的意見，不禁拍手稱妙，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士之高見。
“司空妙計，朕受教了。也好，朕就先來個兩不相幫。不過……”曹丕微微皺眉言道：“這孫權(quán)的稱藩降表，朕當如何裁處？”
“陛下不可怠慢，老臣以為，當加封孫權(quán)王爵，加九錫，以安其心?！?p> “不可，此舉萬萬不可啊陛下！”
劉曄跪伏于地，急忙諫言道：
“陛下，權(quán)無故求降，皆因其外有強寇，眾心不安之故，并非是因為畏懼我大魏也，故委地求降，一以卻我中國之兵，二則假我中國之援，以強其眾而疑敵也。今天下三分，而我大魏中國十有其八。吳、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國之利也。今還自相攻，天欲亡之也。臣以為，陛下宜大興師，徑渡江襲其內(nèi)。蜀攻其外，我襲其內(nèi)，吳之亡不出旬月矣。吳亡則蜀孤。若割吳半，蜀固不能久存，況蜀得其外，我得其內(nèi)乎！”
曹丕聽了劉曄的建議，竟是有些猶豫。
劉曄所進的助蜀伐吳、再伐孤蜀之策，自己明白。
可是他覺得，萬一孫權(quán)是真心歸附，如若自己討伐，豈不是寒了天下棄暗投明之人的心？
曹丕思慮既定，于是反駁劉曄道：
“朕以為，此計欠妥。人稱臣降而伐之，豈不疑天下欲來者心？若如此做，日后欲歸降之人必以此為懼，其殆不可！朕何不且受吳降，而襲蜀之后乎？”
劉曄聽了曹丕的計策，竟不假思索就開始反駁了起來：
“陛下，繆矣！蜀遠吳近，又聞中國伐之，劉備如若還軍，陛下不能止也。今備已怒，故興兵擊吳，聞我伐吳，知吳必亡，必喜而進與我爭割吳地，必不改計抑怒救吳，必然之勢也！望陛下明察之！”
曹丕見劉曄再三勸阻自己，有些不悅，他皺眉說道：
“朕已欲封孫權(quán)為吳王了！”
劉曄聽了這句話，臉色都變了，他頓首再次勸諫曹丕道：
“陛下，不可。先帝昔日征伐，天下兼其八，威震海內(nèi)，陛下受禪即真，德合天地，聲暨四遠，此實然之勢，非卑臣頌言也。權(quán)雖有雄才，其身份僅為故漢驃騎將軍南昌侯耳，官輕勢卑。正因其官微，江東士民才不服孫氏而有畏中國心。今我大魏不得已受其降，可進其將軍號，封十萬戶侯即可，絕不可即以為王也。夫王位，去天子一階耳。今陛下崇其位號，定其君臣，是為虎傅翼也。權(quán)既受王位，卻蜀兵之后，外盡禮事中國，使其國內(nèi)皆聞之，內(nèi)為無禮以怒陛下。陛下赫然發(fā)怒，興兵討之，乃徐告其民曰：‘我委身事中國，不愛珍貨重寶，隨時貢獻，不敢失臣禮也，無故伐我，必欲殘我國家，俘我民人子女以為僮隸仆妾?！瘏敲駸o緣不信其言也。信其言而感怒，上下同心，屆時，其戰(zhàn)心加十倍矣?！?p> 面對劉曄的長篇大論，就算說的再有道理，心意已決的曹丕也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曹丕望著劉曄，哼了一聲后，傳來了侍者言道：
“來人，速令中書省擬詔，就說令太常邢貞持節(jié)，赴江東，加封孫權(quán)為吳王、大將軍、加九錫、領(lǐng)荊州牧，節(jié)督荊、揚、交三州諸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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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始殿。
皇帝接見了吳國的求和使臣：都尉趙咨。
“吳王何等主也？”
曹丕忽然突發(fā)奇想，想試探一下這位吳國使臣的膽量與應(yīng)對。
可趙咨并沒有在曹丕面前折節(jié)示弱，他朗聲答道：
“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也?！?p> “哦？”曹丕見趙咨不卑不亢，興致盎然的繼續(xù)問道：“如何聰明仁智，如何雄略？”
趙咨答道：
“納魯肅於凡品，是其聰也；拔呂蒙於行陳，是其明也；獲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荊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據(jù)三州虎視於天下，是其雄也；屈身於陛下，是其略也。”
曹丕見對方能言善辯，不甘居于下風，一向以文才自稱的他又問道：
“吳王頗知學乎？”
趙咨不假思索，立即答復道：
“我主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志存經(jīng)略，雖有余間，博覽書傳歷史，藉采奇異，不效諸生尋章摘句而已?！?p> 曹丕聽了這話，又故作怒狀，大聲問道：
“吳，可征否？”
誰知趙咨毫不示弱，他冷笑道：
“大國有征伐之兵，小國有備御之固?！?p> “吳懼我大魏否？”
“帶甲百萬，江、漢為池，何懼之有？”
曹丕點了點頭，最后問道：
“吳如大夫者幾人？”
趙咨笑道：“聰明特達者八九十人，如臣之比，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p> 聽了趙咨的話，曹丕陷入了沉思。有君臣如此，看來，東吳不可小覷。
最后，曹丕笑道：
“卿歸國后，請轉(zhuǎn)告吳王，朕欲求吳地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鴨、長鳴雞等寶物，望吳王勿忘覲貢?！?p> “外臣，遵命?！?p> ————
親魏使者早已快馬加鞭，趕到了洛陽。
夏侯玄于禁一行人緩緩行了數(shù)日，到達這片密林的時候，天色已將近黃昏。
夏侯玄十分喜歡陸議所贈、自己所騎的小白馬，一路上都在盤算著給馬兒起什么名字好。
就在這時，驚乍突起！
“嗷嗚......”林中的一聲嚎叫令眾人打了個冷戰(zhàn)，馬匹更是嘶鳴一聲不愿向前，是狼！
本來一行人完全可以沿著官道緩行的，但是夏侯玄擔心于圭傷勢，因此執(zhí)意要走近路，幾名吳使本就肩負親魏責任，既已知曉夏侯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違背，可誰知竟因此在此地遭遇惡獸！
“上樹！”一路上都不曾開口的于禁，突然用熟練的命令口吻喊道。
一句話提醒了眾人，護送者本都是東吳好手，爬樹自然不是問題，于禁本想幫夏侯玄一把，可是夏侯玄卻拔出寶刀，堅定的守護在小白馬身前，于禁略一發(fā)愣，竟然沒有勸阻夏侯玄，只見他也‘噌’的一聲拔出長劍，與少年并肩而立。
已然身在樹端的吳國使者不禁暗嘆，這魏人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登高之后，眾人方才看清楚，是兩只野犬，在與一只健碩的灰狼在搏斗，本就力量不足的兩犬，此刻還在分心保護著幾只小崽。野狼兇惡，在它的利爪毒牙的殘殺下，不多時，三只小崽已經(jīng)折損了兩只，一條大犬也身受重傷，轟然倒地。
另一只惡犬則左支右絀，難以防守，眼看就要命喪餓狼嘴下了！
看到這一幕，于禁僵硬的臉抽搐了一下。這樣的場景，是那么的熟悉，像極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雪夜......
“昌豨大哥......”
“不要?。 毕暮钚宦曮@呼，將于禁從回憶中拉回。只見那僅存的一只小犬嗚咽著躲避，兩只大犬也已精疲力竭，傷痕累累，全都倒地而亡?；依菂s不愿放過那可憐的小崽，仍然一步步緊逼過去！
夏侯玄捂住了雙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卻聽到耳邊‘噌’的一聲劍鳴，再睜眼時，只見那大狼弓著腰，一副準備撲咬的動作，只是它的脊背上多了一柄長劍，原來是于禁在最后一刻飛劍而出，擊中了灰狼。
“是......舍魚......”
夏侯玄看清了于禁殺狼所使的那招劍法，原來正是于圭教給自己和羲弟的‘舍魚’。
“嗚......嗚......”小犬此刻無助的趴在大犬的尸體上。夏侯玄將它緩緩抱起，那小崽不知是因為太過疲倦，還是被嚇壞了，竟然安安靜靜的躺在少年懷中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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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很快降臨。
由于在林中耽擱了，一行人沒有趕到客棧，便在江邊一戶農(nóng)人家中暫住了下來。
月華如水，映照著江波，更是絕美無比。夏侯玄掬起一捧清水，美美的喝了一口，他用沾濕的手撫摸著小犬的額頭和小耳朵，小白馬也悠閑的舔舐著江面。
“你們說，給你們起什么名字好呢......”夏侯玄喃喃道：“‘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辛?。”【注一：曹植《野田黃雀行》中的詩句?！?p> “今日，我?guī)凸吠尴_網(wǎng)。”夏侯玄笑道：“就喚馬兒叫做白雀，喚狗兒叫做阿摩吧?！?p> 夜幕越來越幽深，‘白雀’與‘阿摩’靜靜地打著齁，月光，也是越來越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