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兩團破碎的紅暈顯在他們臉上的時候,一柱無名的愛與憐徑自往我的心頭直沖開來,逼出幾點淚滴徘徊在我的眼皮之下。
還沒風干的黑積水屯在瀝青路面上,上次下雨漚剩的落葉依舊在里面腐泡.陽光淺淡淡的散在我的皮膚上,發(fā)出又熱又寒的白光。只有那斑駁皸裂的墻面上涂的明麗色彩的兒童畫,依然能在這條荒涼的路上輸出一點創(chuàng)造的活力,然而這活力,早已被泥潭濺上了無數(shù)的墨點。我要去的那所小學,得七扭八拐的穿梭過幾條雜亂狹小的巷子,這是我經(jīng)過巷子里路的景象。即使我很小心的走著每一步,但我那雙白鞋,依然被泥水貼滿了棕黑色的草木碎末。
我大為不快。
可憐的鞋子受夠了我的趔趄,加快步子來到了歇腳的地方——三面涂著紅漆的墻,在擁擠的胡同里圈出不怎么合群的空地來,明黃色的琉璃瓦下長出一個校門,古褐色的牌匾上刻上已不是很清晰四個行楷大字:尋文小學。
密麻的學生三兩而行的蹦跳進了校園,我有很久都沒接觸過孩子了。陌生的環(huán)境與不熟識的臉龐像一幅抽象油畫般攤在我的腦里,正是因為面對的是這些單純的孩子,才更使我恐慌,他們會對我這個還是學生的老師有什么樣的反應?喜愛?厭惡?無視?這些煩亂的想法想一根根麻繩一樣,一圈一圈的緊纏在我的胸口。細硬的繩子把鮮紅的息肉勒出幾道深痕。
站在講臺之上,我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有如此的身高,這些孩子踮起腳尖,勉強能夠到我的腰來。在這里,我的形象無法從他們的視野中隱去,我不再能借助任何東西的阻擋,來偷偷做一些不合規(guī)矩的小動作,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為人師表的責任。
他們也如曾經(jīng)小小的我一樣,在上課鈴聲中疾馳而回,撞的板凳桌椅乒乓作響。我所擔任的是這所小學一年級三班的國學老師,其實說是老師,我想對與他們來說,或者在對我的想法里的小時候的自己來說,也僅僅是每周一節(jié)的娛樂課而已。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領著他們讀了多少遍三字經(jīng),也沒有管那些我極力的用最稚嫩的語言所解釋的句子的意思他們有沒有聽懂,回去時,只剩下了痛啞的喉嚨與出神的眼睛。無暇顧及那些往來的車子,我的眼前,滿滿的都是班里孩子的百態(tài)。
當我硬著頭皮去開始,那些孩子的天真,就像一只只溫熱手輕撫著我的頭,攪裹的麻繩也一點一點的從我心中解開,深褐的勒痕又變得鮮紅。
可愛,興奮,是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們時最先想到的詞語,下課時的嘶吼,狂舞與上課時的頑皮,使我揪了一心。他們仿佛是一鋁瓢井水,坐在紅艷的火苗上,拼命的翻滾,歇斯底里的能量在整個校園漫散開來。
我不禁羞愧與悔恨起來。
是從什么時候起,我越來越像一個頹唐的大人,睫毛耷拉著蓋下的眼白混濁,布滿血絲,乏力的四肢軟軟的系在身上,我很累,累的想睡覺,但每到睡覺時,又怎么都睡不著。一步也不想多抬,一步也不想多邁。是啊,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這樣的呢?這樣的活力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嗎?這個時代的特有的陽光照耀在他們身上,是嗎,他們是從這里來的活力嗎?
我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我小時候,到底,是什么樣的?
上課途中,我沒忍住的輕輕的捏了幾個孩子的臉頰,雖然晚秋的風已經(jīng)在他們臉上劃出了細網(wǎng)一樣的印痕,刻在被寒冷染在臉頰的紅暈上,但我的指尖,仍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嬌嫩,軟滑的臉蛋真如凝脂,纖細挺直的脖頸在窄小的脊背上立著,是極好的儀態(tài)。純凈且質(zhì)樸的他們在我眼前,使我深深地理解了孩子是一張白紙這句話。沒錯,他們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在賦予人類生命時,最美好的樣子。
我明白了,就像剛鉆出地面的植被一樣,每一株草,都是綠色的。
我在班門口等著上課鈴響的時候,一位小女孩跑過來咿咿呀呀的向我比劃著什么,我低頭微笑著將耳朵側到她的嘴邊,想清楚的理解她表達什么意思。
“老師,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币粋€男孩扯著沙啞的嗓子向我喊到。
我猛的一怔,竟一時凝噎起來,說不出話。同時又很擔憂,怕這個孩子聽到這些話,會不會心痛。我不確定這個擔心是否多余,當我看到她平靜的臉上沒有泛起一絲波瀾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擔心有些多余。但突然鼻子一酸,她這份平靜,究竟是多少次傷疤揭了又結才堆積的如此淡漠,誰也不知道她的內(nèi)心,是不是仍舊翻江倒海。當別的小孩如高腳杯一樣被貼心的呵護一樣,誰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被打碎了多少回,她只是個幾歲的孩子?。?p> 我沒有抬頭,盡量讓那句話在碰到了我的耳廓一樣彈射消散在這高高掛著太陽的天空里,繼續(xù)聽著她的咿咿呀呀。
我彎著的腿輕輕的蹲下,摸著她的頭,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跟老師一起回教室上課吧?!?p> 后來我多次的看向她,她偶爾會開小差,用水彩筆在一個本子上畫著什么,我看不清,只看到了許多色彩,但她著低頭肉肉的臉被脖子擠成兩團與抬著頭用泛著水光的明澈的眸子看著我的情景,卻使我久久的保存在了心中。
還有次課有個孱瘦的孩子上課時突然舉手,諾諾的張著皴紅的小嘴:“老師我的鞋壞了?!贝驍嗔宋业闹v課,我走到他的座位旁,一雙通紅的腳趾頂在鞋子外頭,腳背和指甲里灌滿了黑泥,上面正蓋著一個炸了皮的運動鞋面,釘縫在其中的線早已毛糙不堪,他手中攥著的是這雙鞋的鞋底,正焦急的嘗試想把鞋底裝回去,然而一抬腳,鞋底仍然留在地面。
此時冷峻的風吹過,汗珠依然在他腦門停留。
我看下這雙鞋,又看了下那雙踩滿了泥水的腳,想必是鞋已經(jīng)開膠了很久了,到現(xiàn)在鞋底終于掉了下來。他望著我,全班都在望著我。
我沒有繼續(xù)再上那一節(jié)課,我去學校的小賣部買了瓶膠水,對他的鞋子做了個臨時處理,好不至于讓他赤腳回家。我給他寫了一張紙條,讓他回去交給他的爸爸媽媽。
上面寫著“上課時孩子的鞋底掉了,我用膠水粘了一下,請您回家用針線給他縫一縫?!?p> 我盡力用一種極平常來對他父寫著我長這么大以來罕見的事情,我常舉這個例子,置身事外的笑談著主題為“小孩子課堂上各種突發(fā)”的話題,但經(jīng)常說到一半不得不強忍著喉中那團不敢嘆出的氣。
有些事情的發(fā)生能在低沉的情感中讓人會心一笑,而有些事情則會在人們的輕松的談笑中讓人鼻頭一酸。
聽到孩子們口中談論著王者榮耀,追星,網(wǎng)絡這些詞的時候,我不禁感嘆,時代變了,現(xiàn)在的孩子,比我們這一代要成熟很多。但我又碰到一些孩子,在父母的視野之外,獨自的堅強,仍舊覺得,時代沒變,只是我們的生活安逸的慣了,早就覺得這些東西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消失了,殊不知,這些辛酸與痛楚,還游蕩在這一代。
我們在夏天的烈陽下懷念冬天的冷風,在冬天的雪地上追憶夏天的熾熱,但卻不曾注意越青春的太陽,越能在人的背后,投更深的陰影,而在銀裝素裹,潔白無暇的雪的世界下,有一片剛枯待容的草,正在被潮濕,發(fā)的腐爛…
當我看到兩團破碎的紅暈顯在他們臉上的時候,一柱無名的愛與憐徑自往我的心頭直沖開來,逼出幾點淚滴徘徊在我的眼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