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兵器簡陋了。”李自成小聲嘀咕道,這些兵丁手里的兵刃,無一例外,色澤黯淡無光,眼尖可辨是臨時用農(nóng)具改制,如把鐮刀改直,套上木棍子,就是一柄槍。把鋤頭捋直就是口大刀,盾牌更是米缸蓋子串繩子而已,窘困如此怎堪歡顏。轉(zhuǎn)角又見城墻下聚了很多人圍觀墻上的血跡狼藉,靠近才知是將人如布條一般逐個貼在墻上,這是新花樣,李自成暗暗點頭,山西人果然頭腦活絡(luò),自家米脂老粗們就想不出這等好花樣,橫豎不過凌遲,五馬分尸,烹煮而已,盡是些寡淡乏味的老樣式,不解恨啊。
“用炮把人打到墻上,都是宗室,小的整個打出,大的就先削去手臂?!庇兄槁啡私o李自成解了疑惑。李自成循指看去,果是一門大鐵炮,正在一片嬉聲笑鬧中,把一個華服小兒塞入炮口,那小兒早已嚇得不輕,不聞其呼救,但見兩只白嫩嬌弱小手往炮口外撲騰,看來是個宗室的男丁小輩。李自成便恍然大悟,連聲叫好。轉(zhuǎn)眼一炮轟過,墻面上又多了一個血印。
“把宗室都殺了,好,此地義軍暫不打算受詔安,于闖軍有大用處。我們趕緊回去報喜?!崩钭猿勺詈笠稽c疑慮也消失無蹤,樂顛顛出城向西馳馬遠去。
雁門關(guān)下,煙囪林立早已面目全非,王樸看了這座新落成的棱堡,連連點點道:“好布置啊,將重要的工業(yè)建在堅固棱堡里面,少了很多泄密的風險,王雁,你很有創(chuàng)意?!?p> “少爺,你還要不要去看一眼學(xué)堂,孩子們已經(jīng)學(xué)會寫文章了,用了少爺自創(chuàng)的簡體字和拼音字母,一年就有寫文章的本事。”
“好。”
他們一行人從棱堡出來,拐個彎,過橋步行一段時間,赫然是幾座新落成的磚石房,樸素無華,可也整潔,樓上頂著一排大字“雁門關(guān)小學(xué)”,隱隱有讀書聲傳來,屋前空地處立了一根竹竿,懸一面旗幟,上繡大大的“王”字。
王樸驚了,這莫非是在拷貝后世學(xué)校的操場和升降國旗。正驚異間,鐘聲大作,學(xué)堂里孩子們依次出來,列隊于空地,約有兩百個男孩子,皆是白白凈凈,身上清一色制服頗為考究,可見王雁為了這些學(xué)生盡了心力。王樸笑了起來,這一幕十分熟悉啊,不就是領(lǐng)導(dǎo)視察學(xué)校的陣仗,他上臺去向小孩子們揮手示意,腹稿幾許。
還未來得及喊話,忽而下面的孩子們紛紛下跪,口呼“大人萬安,神甲營萬勝?!?p> “不對,不對,不該叫我大人,以后叫我校長?!蓖鯓銌∪皇?,他殘存了后世記憶,聽學(xué)校里孩子稱他大人,這場面太怪誕了。
“嗯,是,你們聽好了,以后大人就是你們的校長,校長萬安。”王雁蕙質(zhì)蘭心,立即領(lǐng)悟到校長這個稱呼的妙處,這些孩子就是將來建立大業(yè)的本錢,少爺這是在市恩以籠絡(luò)人心。
“校長萬安?!薄靶iL萬安?!薄靶iL萬安?!鄙胶羧?。
“我成常凱申了?!蓖鯓憧嘈ζ饋?,但他只默認如此,明代的豪強子弟多鄙夷武人,不肯為他效力,那他就自己培養(yǎng)人才,反清大業(yè)任重道遠,想到這些孩子將來大抵可為倚重,心里頭火熱。
“少爺,你這次南下,帶上幾個學(xué)生好不好,可以讓他們在軍中磨練。”王雁進言道。
“現(xiàn)在他們還太小吧?!蓖鯓阋苫蟮馈?p> “學(xué)校里有幾個大孩子,年紀十三歲以上了?!?p> “十三歲啊,那好吧,去軍中打雜也不錯,我們這個小學(xué),不止要培養(yǎng)軍人,還要培養(yǎng)科學(xué)家,工匠,學(xué)者,醫(yī)生,都是不能少,以后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挑出來,成立專業(yè)班,就暫時定下醫(yī)學(xué),化學(xué),工匠這三個專業(yè)班,嗯,還要一個航海專業(yè)班。”王樸不禁感慨一番,但在古代,十三歲是出來做事的年紀了。
“航海?就是水軍嗎,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很寶貴,讓他們?nèi)ニ姡瑫粫速M。”王雁猶豫道。
“不會,航海時代來了,這方面該用頂尖人才,不能被洋人獨吞好處?!蓖鯓阊垌庖婚W,道。
“少爺,昨日是七夕節(jié),奴婢準備放假幾日,兵將們盼著和家人團聚?!蓖跹氵M言道。
“知道,出征在外一年,是該團聚了?!蓖鯓銦o奈道:“最多等三天,南面的賊亂實在等不了?!辫蟮賹S德誦功
“是,少爺,全聽你的?!蓖跹阆驳溃难弁得橄蛲鯓?,王樸回頭與她正巧對視,眼中絲絲柔情的心意盡收,空中中隱聞熏香,心中不禁一蕩,心說:這團聚的意思還挺豐富,就是不知三天后,眾將士的腰還能不能直起來。
翌日,王樸扶著腰坐主座,翻了賬目,半響才抬頭,憂疑道:“產(chǎn)量為何每月都在下降?!?p> “一是礦石場招不到人,收上來的礦石少了,二是工匠們沒從前那么賣力,奴婢想盡辦法,甚至于用上了刑具,依舊沒有起色?!蓖跹阋Т降馈?p> “用刑是萬萬不妥,以后不能用了。”王樸連連搖頭道,這些工匠掌握著神甲營在這個世界賴以生存的科技,如果把他們逼急了,投向賊寇,甚至于投東虜,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是,少爺?!蓖跹沆溃骸澳敲?,可工匠們的賞錢,我們也給不了太多,畢竟他們只是工匠,又沒有上陣殺敵,只加了他們的,兵將們又會心生不公?!?p> “這就是勞動積極性的問題了,當下我們這就是典型的國營企業(yè),初時的激情退卻以后,勞動積極性就不如從前?!蓖鯓闱弥腊?,沉呤道:“有一些辦法,比如按件計工錢,還有年終獎金,這相當于畫個餅,給騾子頭上懸一根股蘿卜,讓它努力拉磨的誘餌,不過這招只能對付幾年,等人們的期望變高,那時就不靈了。”
“嗯,少爺一想就能想到這些點子,奴婢可怎么都不能及萬一,奴婢還是太笨?!?p> “嘿,這可不是我想的,只有資本家缺德帶冒煙才能想出來這些馭人之術(shù)?!?p> “資本家是誰?”王雁不解,問道。
“這個,商人?!?p> “商人只管貨物買賣,又怎么能想出來馭人之術(shù)?!?p> “不是那種買賣貨物的小商人,而是大作坊的大商人。”
“有那般大的作坊嗎,還需要用馭人之術(shù)?!蓖跹阈α似饋?,她是不太信,只以為王樸不想自討缺德,就把這位姓名很奇怪的商人拿來作替罪。
“小作坊變大了,就成大作坊,只要一直變大,早晚會有需要馭人之術(shù)的時候。”王樸笑道。
“是,少爺說什么都是對的?!蓖跹阋裁蜃煨χ?,她更撻定王樸在胡說,作坊變大了,產(chǎn)出多余貨物只能往遠處賣,運費,關(guān)口抽稅,還有路上的賊寇和險阻,豈不是虧死。除非,王雁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竟遭雷擊一般,呆在當場,只思忖著:除非是用海運,才能把運費攤薄。大概海商那邊有這樣的大作坊,難道少爺是向海商學(xué)了這些招式。
“聽說南面的揚州瘦馬很是有趣?!蓖跹阍囂絾柕?。
“揚州瘦馬,那,那是什么,一種戰(zhàn)馬嗎?!蓖鯓愎首鞑恢?,這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話最是不能大意,女人小氣能記仇一輩子,且不知后患在哪里。
“奴婢也不知?!蓖跹愕芍鵁o辜的大眼,閃過一絲皎潔,心中冷笑:老娘就知道,你背地里還跟江南海商有勾結(jié),多半是經(jīng)過宋揚的那條線,怪不得錢謙益賴在平陸縣鼓搗什么木牛流馬,難道錢謙益就是海商頭子,這個老頭那么有錢,十有八九了。
“此次南下平賊,你跟我一起去吧,幫我處理文件,林昌興留在大同了,身邊缺這么個人?!蓖鯓愕?。
“是,少爺,那么,雁門關(guān)你想交給誰,對了陳名夏一直賴在雁門關(guān),我們斷了他的口糧,他就自己搭個灶臺,這個混蛋王八,還偷了我們的瓜菜?!蓖跹闩?。
“哈哈,王雁,你學(xué)會罵人了,混蛋王八,朝廷是故意拿他來惡心我,千萬小心他暗中使壞。”王樸笑道。
“嗯,我一看他就氣,秦妹妹太可憐了?!?p> “這個人該死,但是你們不能害他性命,他若是死了,我的名聲就會臭,畢竟他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蓖鯓銦o奈道,他還指望拉攏幾個錢謙益的門生,這些讀書人面對武人是十分團結(jié),而且執(zhí)拗,如果有個名士被王樸害死,恐怕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會和王樸不死不休。
“嗯,奴婢曉得了。”
“你要是跟我去隨軍平賊,那這里該交給誰呢,好似真的沒有別人合適了。”王樸這才醒悟,他只有王雁這個女人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因為按這個時代的禮教,這個女人早就該被亂棍打死,王樸是這個時代的異類,所以敢于對抗禮教,不止保全王雁的性命,還將基業(yè)托付。換句話說,王雁在這天地間,只有王樸身邊可以棲身,哪天王樸敗亡,她也只能殉死而已,再沒有別的出路。
這就是真正的生死與共的同盟啊,王樸苦笑起來,所以,雁門關(guān)只能交給王雁,絕不能交給別人,不然,王樸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他的敵人都太聰明了,一個個都是歷史書上赫赫顯名的人物,王樸不過是個資質(zhì)平庸的普通人,除了擁有一些后世的基礎(chǔ)教育知識以外,他毫無過人之處。
王樸幾乎陷入絕望,在這個大廈傾覆的末世,一對男女能有多少機會逆天改命呢,無能為力啊。
“或許,我該換一個思路,賊亂平不平與我何干呢,我為什么不和賊軍合作?!蓖鯓汴幊脸恋哪樃‖F(xiàn)笑意,是啊,大明必亡,既救不活,也不值得救,那就順應(yīng)時勢,踩著它的尸體撈取好處嘛。
“我們不用南下平賊亂了,就讓他亂下去吧,反而這天下糜爛至此,沒救了。”
“那么,平陸縣那些產(chǎn)業(yè)怎么辦?!蓖跹銘n郁地問道
“平陸縣位置太糟了,將來賊軍會在中原和陜西來回流竄,平陸縣杵在中間,又無險可守,這種地方只能放棄了,要不先派人去和賊軍立個密約,只要他們不攻平陸縣,我們就不去攻他?!?p> “這個治標不治本啊,唉,我們的人又是長城邊又是黃河邊,呈一條細線,這樣太容易被偷襲,沒有一個可依托的天險?!蓖跹惆β暤?。
“對,天險。讓我再想想。”
“少爺,我們不是和登萊巡撫孫元化是同門之誼,不妨就把平陸縣的造船廠遷去萊州,而且那樣京畿商路也更方便。”王雁進言道。
“不妥,不妥,登萊不是我們的地盤。”王樸連連搖頭道,這里面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將來會有一場吳橋兵變,戰(zhàn)火蹂躪整個山東。
“少爺是說,這個孫元化不可靠嗎?!蓖跹闶植唤?,問道。
“他或許可靠,但是文官,我是武將。文武殊途?!蓖鯓阈Φ?,不知是什么緣由,他總是信不過孫元化,盡管這個時代按黨同伐異的游戲規(guī)則,孫元化才是他的最親密同盟。然而,王樸寧愿去和閹人高起潛勾結(jié)。仔細想來,或許是因為孫元化極可能是個忠于大明的好人,而他是個想要謀反的奸臣,道不同不相為謀。
“噗呲,好的,奴婢全憑少爺作主?!蓖跹懵犓f的有趣,忍俊不禁,但很快就變臉,鼓起腮幫子,叉腰道,嘴里卻說出順從的話。
王樸聽出王雁心里其實有責備之意,便道:“孫元化這個同門,和我不是一路人,勉強不來的。”
“不管怎樣,這個人我們必須好好把握,他是你靠山的門生,你這個門生是假的,他那個才是貨真價實,你不和這個人交好,你的靠山會怎么想,就算是為了不使靠山萌生異心,我們也要好好把握這個孫元化?!蓖跹銛蒯斀罔F的數(shù)落道。
“知了,知了,管家婆,我?guī)砹撕芏囹T兵,雁門關(guān)住不下這么多兵?!蓖鯓忝︻欁笥叶运?p> “就分一部分兵去駐防太原,還有你帶來那個游擊,我信不過他,也把他打發(fā)了太原去?!?p> “好吧,這個游擊很會拍馬屁,估計是崇拜上我了?!蓖鯓悴唤靡獾?,崇禎初年,武將們還沒有滋養(yǎng)太多不臣心思,大明三百年余威尚存,文官待武將如奴婢,武將視文官如仇寇的時代還留有尾巴。所以王樸有實力對抗朝廷,不懼文官,在同僚們看來,反而是在為武人大大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