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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帝君

第012章 婺州

伴帝君 云裁 2581 2020-02-23 09:53:16

  李福所在的營帳,透著若有若無的藥香,令人神清氣爽。

  他極客氣地讓我坐在一處圓凳上,并親自斟我一杯透亮的茶。

  “加了些姜片與棗絲,天轉(zhuǎn)涼了,再合適不過,你且嘗嘗。”

  我不知道這個干癟老頭子要我來這里干什么,往常就我那點三腳貓功夫,他根本懶得使喚我。

  想著自己的“劣跡斑斑”,惴惴不安地雙手捧著小小的茶盅。

  李福在我對面一張塌上坐定,也自斟了一盅,緩緩搖頭對著茶盅吹著氣,點點送入口中,似乎害怕浪費一滴。

  “你是第一次包扎傷口?!彼^不抬,貌似不經(jīng)意地問我,也不等待我的回答。

  他怎么知道,自認(rèn)為包扎得完美,其實內(nèi)行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個門外漢。

  我正暗自琢磨如何回答,他又開了口:“致仕后,我是準(zhǔn)備在陵州城開一家醫(yī)館,替人診病之余也要教授徒弟,畢竟我膝下無子?!?p>  見我不回答,李福又繼續(xù)說:“你雖是毫無根基,但我看你天賦倒可以,好在也算年輕,從頭學(xué)不算晚,不過你可愿意學(xué)醫(yī)?”

  學(xué)醫(yī)!耍人!

  鳩婆婆這藥婆子一天在我身邊搗鼓各色藥材,還手把手教我熬制各類藥膳,可我依然錯將天麻當(dāng)田七,石斛當(dāng)甘草,恨得鳩婆婆說我天字號榆木疙瘩,這會,李福小老兒竟然說我有天賦。

  “哦,鳩婆婆會——”我想說,鳩婆婆這個藥婆子自然會教我,不用你這老頭操心了。

  “你和她本無親戚關(guān)系,我私下也問過,你救過她,所以她處處顧著你也算是回報,而且她的醫(yī)術(shù)不傳異姓人?!崩罡K坪踔牢倚睦锵胧裁匆话?。

  處處顧著我?顧著我?好,一切盡在這盅茶中。

  我將手中的茶盅端至唇邊,微微側(cè)身掩袖一飲而盡。一絲澀,又有一絲甜,果然是極為宜人,不愧是老太醫(yī)調(diào)制的茶。

  記得阿公對我說過,不能直截了當(dāng)拒絕他人,特別是在長者面前,做事要圓滿。

  早知道我該問問阿公,如何做到圓滿地拒絕呢。

  “你可是放心不下你的相好?!?p>  這句話差點沒讓尚在喉間的清茶從鼻孔噴出來,我被茶水嗆得狂咳不止,大動靜讓一旁安靜切藥草的小童嚇了一跳,單薄的肩膀抽搐似的抖動一下。

  我?guī)е敢饪粗话驳男⊥?,咬牙切齒咀嚼著這個“相好”。

  李福絲毫不受影響,自顧自侃侃道:“小豆子說,上次你闖轅門,是因為相好的士兵被送走。其實我們并非將他們遺棄,只是轉(zhuǎn)移到后方唐國的邊地療傷,畢竟跟著軍隊輾轉(zhuǎn),太過辛苦勞頓。本想細(xì)細(xì)告訴你,也是不得閑兒,這也不算什么要緊的事,想必鳩婆婆已經(jīng)告知你了。”

  你們當(dāng)成輕描淡寫,我是差點唬暈了。另外,小豆子,你怎么如此擅長瞎編亂造,毀人名聲。

  “你還年輕,戰(zhàn)場當(dāng)然也有血腥的一面,把事情想得極端怪不得你。不過你想想,受傷的士兵都是唐國人,這支部隊招募的大部分還是陵州附近的青年,再苦再難,也要救下他們的性命,否則拿什么向他們的爹娘交代?!?p>  好像手中這盅姜片棗絲茶一般,這席話說得我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掉出來,我是多久沒有聽見這么暖心的話了。

  雖然鳩婆婆對我說過不是遺棄這些士兵,可我內(nèi)心還是透著隱隱的不安。若是她也像李福這般和藹,我也自然打消心頭的疑慮了。

  心事也算解除了一樁,我剛輕松半刻,李福的話又讓我開始無地自容起來。

  “你那相好傷得不算重,他是陵州人,之后肯定回陵州,到時你夫妻二人都可以來我醫(yī)館尋事?!?p>  我想放聲尖叫,可轉(zhuǎn)念覺得自己瘋了般闖轅門,說沒關(guān)系,鬼才信。

  “幸好將軍寬宏大量,不和我一般見識?!蔽业谋疽庵皇寝D(zhuǎn)移話題。

  “事后我是向?qū)④娊忉屃?,兒女情長,人之常情,只要不釀成大錯,也就一笑而過。”

  藍眼睛的女子,陵州的士兵,在軍營有了感情,包扎傷口觸及的黑眸,此刻細(xì)細(xì)想來,果真是內(nèi)涵豐富。

  我不安地挪動身體,向李福表示自己還有重活未做,得趕緊去干活了。

  “可別忘了我說的學(xué)醫(yī)?!崩罡5奈⑿Ω砂T卻透著真誠。

  “我考慮一下吧?!蔽移D難地說,其實心里想考慮個大頭鬼啊。

  默默退出營帳,直到入婺州城我都沒有再和小豆子說上一句話。

  ※

  “黑夜叉”中的是暗箭,射箭人早已第一時間身首異處,因為這件事,唐軍又把婺州城仔仔細(xì)細(xì)給清查了一遍,確保楚軍余孽片甲不剩。在他傷勢痊愈之時,我隨著浩浩蕩蕩的軍隊進入了婺州城。

  都說婺州城粉墻黛瓦,夾岸十里桃花,望之若云霞,看來也大約是個遙遠的歷史了。說是一座城,還不如說就剩下半片城墻,以及遍野來不及掩埋的楚軍尸體。

  滿眼頹垣倒壁,麻木的眼神,悲戚的顏色,雖然唐軍入城盡量做到與民無擾,不像楚軍燒殺搶掠,。但大街兩旁迎接唐軍的百姓,大約是被誰趕鴨子上架硬安插在街上的,敷衍的態(tài)度看不出他們有多歡迎唐軍的到來。

  我們駐扎在城外百里開外,雖然已經(jīng)入冬,可我還是能隱隱約約聞到腐爛的氣味,戰(zhàn)爭結(jié)束那幾日,遮天蔽地的烏鴉,看著頭頂?shù)囊黄趬簤海蚁肫鸪止摹昂谝共妗?,你縱然有千只手,萬只箭,也無能為力吧。

  都說攻下婺州城,一半的士兵就要返回唐國,剩下的另一半駐守攻下的緊要城池,可情況似乎有變,上萬的大軍作息如舊,卯起亥息,操練有素。唐軍接下來又奪下周邊被楚軍占領(lǐng)的若干城池,至此,越國基本上一大半領(lǐng)土掌握在了唐軍手里。

  有回家打算的士兵自然是有怨言,但也只是私下埋怨。

  埋怨的人中包括李福,老頭子身體每況愈下,自然是想早點回陵州城了事。

  對于我來說,也不想待在這么一個狼哭鬼嚎,擔(dān)驚受怕的地方。但一想到跟著去唐國,心中亦不免發(fā)怵。

  我身在瀛洲,長在瀛洲,長這么大沒出過遠門,第一次出趟遠門,回到家中,不光家沒了,國都沒了。

  天冷人麻木,我耳鳴得厲害,白日里眼前老是影影幢幢,李福為我診斷說是憂思太重。

  某個晚上,守著一燈如豆,我抱著銅手爐,對鳩婆婆說:“我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里?!?p>  她并未說話,順手從頭上取下一根蘸子去撥燈芯,一下子火又往上串。

  火光后她的臉很是復(fù)雜,似乎有些悲戚,又似乎在笑。她大約也看出了我的決心。

  “過幾日發(fā)冬衣,你也把我那份領(lǐng)了,陵州城可比這里冷?!闭酒鹕恚ヤ伌?,看著她瘦小的背影,雖然不算喜歡她,但我覺得她人心是極好的。

  “死個不相干的人,就要傷心半日。這亂世十室九空,你該如何自處?!彼坪跏窃趯捨课?。

  我低頭不語,我想她是高看了我,我并沒有如此脆弱,不敢面對死亡。

  只是這種大面積的死亡,美麗生命迅速逝去是如此輕易與偶然,卻不是我能夠忍受的,只要在軍隊,我就永遠走不出陰影。

  是的,跟著軍隊,觸目廝殺,心頭的防線一點點崩潰。就算死的全是楚國人又如何,他們何嘗不是有父母兄弟嬌妻稚子的,難道他們真的是罪有應(yīng)得。

  管不了這許多,來不及去參透。

  我,終究只是一個小女子,我終究無法麻木地看著他人就死。

  離開,我只能離開這個龐大無情的殺人機器,也許對于唐國人來說,它是無比正義與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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