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大臉將軍

　　這一聲“住手”的聲音洪亮渾厚，顯然是身體壯實，武功高強(qiáng)之人，那幾聲響鑼和紛紛而來的腳步聲，更說明此人身后的人手不少。

　　周卓成雖然一心想著趕緊殺死徐詠之，卻也知道來了一個強(qiáng)人，此人是敵是友，必須先弄清楚不可。

　　門外進(jìn)來一群頭戴紅纓白氈笠、身穿皮質(zhì)胸甲的士兵。

　　有拿長槍的，有拿刀和盾牌的，還有弓箭手，反而把周卓成的百十號士兵和幾十名江湖人士堵在了院中。

　　這些兵不是自己的兵！

　　周卓成腦子嗡的一聲響。

　　而且，這也不是南唐的制服！

　　“臥槽，被敵人包圍了！”

　　“不對，這里是龍虎山，南唐的大后方，哪來的敵人？”

　　周卓成趕緊試圖理清現(xiàn)在混亂的局面。

　　這些兵穿的是大周的服色。

　　北方的兵，來這里做什么？

　　周卓成對這支軍隊印象深刻。

　　前年、大前年，南唐連續(xù)丟了兩淮的土地，都是被大周的軍隊打敗的。

　　有句老話，叫做“守江必守淮”，沒有了江淮之間作為緩沖帶，任憑對手在江北造船練水軍，長江沒有天險可言。

　　這也是為什么孫權(quán)和曹操當(dāng)年就在江淮之間反復(fù)拉鋸。

　　如今的南唐和大周劃江而治，其實已經(jīng)沒有對抗的資本了。

　　失去了江淮地區(qū)，南唐的錢也少多了。

　　今天我們談起江南，總覺得是一個富饒地方，但是說起江北，總有一種落后的錯覺，其實這是不對的。

　　老話說得好，“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p>　　只要二十年不兵亂，十年不水旱，江淮之間就會變得肥沃豐饒。

　　淮河和長江之間的地區(qū)，可以種植稻米，也可以種北方的糧食，而且還有江南非常缺乏的資源——鹽。

　　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安徽的定遠(yuǎn)、江蘇的連云港、四川的自貢，都是重要的鹽產(chǎn)區(qū)，前兩個都在兩淮。

　　老百姓必須要吃鹽，而鹽可以官賣，只要有江淮之間的鹽，李煜就能運(yùn)到江南高價賣給商人百姓，錢到手就可以養(yǎng)病、可以養(yǎng)藝術(shù)家、可以養(yǎng)李連翹。

　　沒了江淮之間的土地，他就要向后蜀孟家進(jìn)口鹽，這錢就讓別人給掙了。

　　有江淮，南唐和大周就是對手，沒了江淮，南唐就成了大周的兒子，仰人鼻息。

　　周卓成看著這群周朝的兵，等著他們帶頭的人出來。

　　周兵簇?fù)碇粋€將官，三十多歲年紀(jì)，頭戴便帽，身穿軟甲，紅彤彤的一張大臉，長眉毛大嘴巴，膀闊腰圓。

　　眾人見了這個人，都忍不住暗贊一聲：

　　“好一個氣勢非凡的大將軍！”

　　這個人手里沒有兵刃，倒是拿著一卷絹軸。

　　“圣旨到！”這個大臉將軍聲音威嚴(yán)，“哪位是張千忍張真人？”

　　“不敢，貧道便是?！睆埱陶f道。

　　“張千忍張真人接旨！”

　　還沒等正主兒發(fā)動，孫一進(jìn)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對著圣旨下跪。

　　“萬歲！萬萬歲！”

　　后面一群不明真相的江南群豪和南唐士兵，也都呼啦啦跪下一群。

　　“混蛋！”周卓成破口大罵，“都給我起來！”

　　周卓成轉(zhuǎn)向那個將軍。

　　“哪里的圣旨？我怎么沒聽說？尊駕是哪部分的？”

　　難得這么跋扈的人，都用了敬語。

　　“本官是大周檢校太保、忠武軍節(jié)度使趙匡胤！”

　　“??！您就是開封軍神趙元朗！”孫一進(jìn)剛剛起來，又跪下了。

　　這一報名也把周卓成唬得不輕。

　　周卓成曾經(jīng)差點死在趙匡胤手上。

　　前年壽州大戰(zhàn)，后周跟南唐爭奪壽春城。

　　那時候老皇爺李璟還在，周卓成帶兵和趙匡胤的部隊交戰(zhàn)，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支部隊跟自己遇到過的軍隊完全不一樣。

　　五代的軍隊，跟唐中期之后的藩鎮(zhèn)沒有太多的變化，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特質(zhì)，就是“不靠譜”，大家當(dāng)兵，主要是吃糧、謀生，沒有什么主義、理想。

　　比如周卓成的軍隊，核心大概就是一支一千人左右的隊伍，這些人有重裝的鎧甲和馬具，一般不輕易出動。

　　還有大概兩千人左右的弓箭手，這些人能不用也盡量不用。

　　打仗的時候，優(yōu)先征發(fā)那些民夫和雜兵，砍下竹竿，發(fā)個槍頭給他們，這就是長槍兵了。

　　有的人有個胸甲，有的根本就只有一個頭盔。

　　等到動手的時候，讓騎兵逼著這群雜兵上去消耗敵人的戰(zhàn)斗力。

　　兩邊都是雜兵打雜兵，竹竿子互相懟。

　　其實用弓箭手會更好，但是大家都有算計，這是為皇帝打仗，是公事，但是弓箭很花錢，一排弓箭手放一輪，幾百貫的箭錢就出去了，軍費(fèi)是節(jié)度使自己控制的，你花錢射箭，就可能虧錢。

　　眼看著敵人一邊撐不住了，周卓成再把騎兵派出去打脆弱的那一邊，一沖，敵人就跑了。

　　以前滅閩、滅馬楚，跟南漢沖突，全是這一套。

　　但是大周的軍隊，完全不一樣，尤其是趙匡胤的軍隊。

　　從主將到小兵，全都是不差錢要命的打法。

　　南唐軍的雜兵一上去，就被弓箭手射一臉，哭著往回跑，就把自己的弓箭手也沖亂了。

　　之前可以讓騎兵用鞭子抽，但是被箭雨射過沒死的人，你用鞭子抽他也沒有什么效果，他寧愿你砍了他，也不會再去箭雨下面了。

　　南唐軍就是這么大亂的，而趙匡胤統(tǒng)帥的后周禁軍一旦開始沖殺，都是眼珠子通紅，全都跟人有仇似的。

　　“北方人打仗，都來真的！”南唐軍相當(dāng)恐慌。

　　不光來真的，而且還講究業(yè)務(wù)進(jìn)步。

　　周軍的愛好就是射箭，大家休息的時候都在練，每支箭都覷得親近，瞄得準(zhǔn)確。

　　趙匡胤帶兵，每天都要訓(xùn)話：

　　1.保衛(wèi)偉大的皇帝陛下柴榮

　　2.和我一起結(jié)束亂世

　　3.打完這場仗咱們分錢

　　一點政治正確，一點理想召喚，最后一點還有升官發(fā)財，這兵就越打越厲害了。

　　一句話：

　　人家是真的想打仗，真的想殺人。

　　這就是為什么大周禁軍兩千人，就敢突擊南唐的萬人軍隊。

　　周卓成第一次被一個騎著白馬的大臉將軍在陣中沖殺的時候，心里還是很不服的。

　　周卓成還問左右：“那個漢子是誰?！?p>　　左右打聽完了來回：“那就是敵軍主帥趙匡胤?！?p>　　那天的趙匡胤金甲紅袍，就是往醒目里扮。

　　“趙元朗在此！周卓成，出來跟俺決一死戰(zhàn)！”

　　周卓成真的準(zhǔn)備催馬上前，被左右趕緊拉住了。

　　“將軍，這個人曾經(jīng)抱著馬脖子沖進(jìn)我軍，一下子生擒過皇甫暉將軍呢……將軍萬金之軀……”

　　周卓成眼看著自己的兵線潰散，趕緊收攏騎士，免得把本錢賠光。

　　“將軍，騎兵損失不多，您還是我們的大唐第一戰(zhàn)神！”

　　當(dāng)然了，步兵和弓箭手一個都沒回來。

　　那一仗周卓成的損失還是最輕的。

　　南唐軍傷亡過萬，李璟派使求和、稱臣，從此只敢稱“江南國主”，變了大周的宗藩。

　　到李煜繼位，這皇帝，也不過是一個關(guān)門來做的兒皇帝。

　　趙匡胤啊趙匡胤，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

　　“奉大周皇帝陛下圣旨，來龍虎山請張真人去汴梁，你是何職銜？需要對你匯報嗎？”

　　周卓成單膝下跪，行了一個軍禮。

　　“下官周卓成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將軍贖罪?！?p>　　“哦?！?p>　　趙匡胤連個招呼都沒跟他打，徑直展開了圣旨。

　　“詔曰：請張千忍張真人來汴梁跟朕一敘。欽此?！?p>　　一句廢話沒有。

　　都是馬上皇帝，不需要那么多的廢話。

　　后周三帝，開國皇帝是郭威，郭威是后漢的都指揮使，被皇帝生生逼反。

　　雖然自己做了皇帝，但兒子都被殺光了。

　　郭威病危的時候，最終把皇位傳給了妻子柴皇后的侄子柴榮。

　　柴皇帝從姑夫那里得到皇位，他并沒有任何皇家的血緣，這就使得他的皇位相當(dāng)不穩(wěn)。

　　大家都是同事，你因為跟領(lǐng)導(dǎo)是親戚突然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老同事們不看你的笑話嗎？

　　內(nèi)部的叛軍，北漢的進(jìn)犯，考驗來臨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看你的笑話。

　　你只能動員自己最信任的那些人去前線，其他的人，你要特別小心。

　　郭威有個外甥李重進(jìn)，是柴榮的表弟，之前一直都是皇位的有力繼承人，這人是敵是友，還說不清。

　　誰說皇帝好當(dāng)啊。

　　你要在五代當(dāng)皇帝，必須自己特別強(qiáng)，特別能打才行。

　　但柴榮就是這樣的猛人，他帶著所有能動員的兵力去山西跟北漢和契丹的聯(lián)軍爭斗。

　　北漢有三萬人，契丹有多少，數(shù)不清。

　　游牧民族打仗，沿途一直都有人加入，確實很難數(shù)清兵力。

　　北漢軍上來就突破了后周大將樊愛能的陣地，樊愛能堂堂的一鎮(zhèn)節(jié)度使，扭頭就跑。

　　其實逃跑是殘?zhí)莆宕某B(tài)。

　　君主沒法控制強(qiáng)大的藩鎮(zhèn)，打仗的時候，你能來就算緣分了，你如果逃跑了，只要戰(zhàn)后集合還能回來，那老板就得說聲謝謝了。

　　偏偏這次的老板柴榮，自己就是一個狠人，而且自己的手下，也有兩個狠人。

　　這時地位不高的禁軍將官趙匡胤在軍中大聲鼓勵士兵：

　　“圣上都在親自戰(zhàn)斗，我們不能崩潰，都給我沖！”

　　他甚至而且開始指揮比自己級別高的將軍，他讓大將張永德帶弓箭手把守住了高處，打擊北漢軍，張永德事后回憶起來，就覺得想聽這個下級指揮，不知道為啥。

　　仨人扛住了北漢大軍，柴皇帝親自帶兵突擊。

　　李重進(jìn)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忠誠，大顯神威。

　　天黑之前，援軍來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了柴榮一邊。

　　柴皇帝三十三歲，北漢的契丹的敗軍，都記得了這個身穿龍袍的先鋒。

　　也許所有人都有功勞，但那個最關(guān)鍵時刻顯示出忠誠的人，就是趙匡胤。

　　趙匡胤準(zhǔn)備帶傷攻城，柴榮愛惜他。

　　樊愛能也回來了，以為柴榮會像過去的皇帝一樣，說一句“回來就好”，或者罵兩句，讓他交出點糧食拉倒。

　　柴榮讓樊愛能跪下，一劍就把他砍了頭。

　　賬外的七十多個逃跑的將官，也都砍了頭。

　　“改一改過去的臭規(guī)矩了，拋棄掉自己的將領(lǐng)、自己的主公的人，都得死！”

　　柴榮摟住趙匡胤的肩膀，“看看這個人，他為我流了血！他是新的節(jié)度使！”

　　將軍們散去，柴榮告訴趙匡胤：

　　“我也沒想到還能撐下來。”

　　“我也是。”

　　兩個人是君臣、是戰(zhàn)友，也是兄弟。

　　“我要建立一支強(qiáng)大的禁軍，你去給我招人，皇帝自己必須有兵。”柴榮下定了決心。

　　趙匡胤組織的禁軍，最重要的就是有一支強(qiáng)悍的教頭隊伍，他親自下場跟人打，最優(yōu)秀的人，成為槍棒教頭、弓箭教頭。

　　這些教頭再去培訓(xùn)教頭、培訓(xùn)士兵，這樣一來，后周禁軍成了一支職業(yè)化程度很高的軍隊。

　　這也是為什么趙匡胤出兵淮南，都是兩千兵打一萬人。

　　周卓成看看趙匡胤，也是仇人相見。

　　但是趙匡胤來南唐，顯然兩國朝廷之間有了照會。

　　趙匡胤帶著大周圣旨來請張真人。

　　周卓成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可能召集兵馬把趙匡胤也趁機(jī)殺了，而且……

　　“我的兵馬呢？”周卓成突然一腦子問號。

　　他不知道有幾百人都在徐詠之進(jìn)山的時候就被阿脆的那個投影嚇跑了。

　　周卓成一想到趙匡胤帶了兩三百人就把自己的兵馬神不知鬼不覺地繳了械，心里更害怕了。

　　“趙將軍……”孫一進(jìn)上去一臉諂媚，“在下是江南武林健康力量孫一進(jìn)……”

　　“滾！”趙匡胤說。

　　“是是是。”

　　趙匡胤脾氣沒有這么壞，大多數(shù)時候，這都是一個溫和而堅定的胖子。

　　他對孫一進(jìn)這個態(tài)度，是因為他悄悄在人群里看見了比武的全程。

　　趙匡胤帶的隊伍大概兩百人，主要是護(hù)衛(wèi)要人，目的不是作戰(zhàn)。

　　這支小隊伍到了鎮(zhèn)外，看見天師府燈火通明，各種喧鬧，但路上卻沒有兵，趙匡胤就讓士兵們咱們停步，自己進(jìn)去先看看。

　　于是，趙將軍就混在人群里把周卓成威逼張?zhí)鞄?、葛老道叫板徐詠之，徐詠之木劍捅老道，龍虎山兄弟相殘，全都看完了?p>　　趙匡胤生在洛陽，長在軍隊大院里，從小練武，從小也愛上街上聽說書。

　　這輩子也沒聽過這么精彩的書啊。

　　又是逼著小伙子交出妹妹，又是木劍能把人捅穿（趙匡胤自忖自己也做不到），然后師兄弟反目，還有三個人都喜歡一個女人的事兒……

　　言情、玄幻、懸疑、武俠、修仙（那兒還有個會下雨的姑娘呢），各種元素都有了。

　　但是聽著聽著，趙匡胤聽明白了。

　　徐詠之這小伙子，講義氣，而且現(xiàn)在被人正欺負(fù)著呢。

　　所以看到阿脆破開霧霾陣，趙匡胤趕緊出去。

　　把兵帶進(jìn)來，念圣旨。

　　要救徐詠之，就得是欽差，就得念圣旨！

　　他一回來，正趕上周卓成要動手，他趕緊讓士兵們包圍了這群人，控制住場面。

　　張?zhí)鞄熉犕晔ブ迹I(lǐng)旨謝恩。

　　趙匡胤開口說道：“老天師，先救你的徒孫，然后帶上他們，咱們一起北行！”

　　張千忍一聽，趕緊拔腿跑下來，龍虎轉(zhuǎn)魂丹給徐詠之喂下去，點了他傷口周圍的穴道，給他起出弩箭，清風(fēng)、明月幫著包扎好傷口。

　　老道趕緊又跑到段梓守身邊，給他喂藥療傷，看看兩個人的傷口，流的都是紅血，知道箭頭沒有毒，也算是松了一口氣。

　　“將軍，此二人傷勢不輕，是不是明日再……”張?zhí)鞄煾w匡胤低聲說道。

　　“老天師，莫要猶豫，這些人反過味兒來，莫說是你，我也走不了了！”趙匡胤也是低聲回答。

　　“瞧我這老糊涂！”老天師叫來兒子，“封了庫房和府門，請本鎮(zhèn)地保掩埋死者，你帶著弟子們，我們一起北行，去開封府！”

　　老天師親手?jǐn)v起徐詠之，剛一起身，就聽見周卓成一聲大喝：“老頭兒，把這小子放下！”

　　“周卓成，這里輪到你說話么？”趙匡胤說道，他開始把這個手下敗將打了個措手不及，現(xiàn)在明白對方要反擊了，趕緊先聲奪人。

　　“趙將軍，您是節(jié)度使，我也是節(jié)度使，您是上國欽差，我敬您三分，但是這個小子，是我們江南國的欽犯，如果您要提，也得請江南國主，我家主公給我一道命令才行?！?p>　　這話倒是于情于理都沒問題。圣旨是讓張真人進(jìn)汴梁，你帶張悲，帶龍虎山弟子，都沒問題，但是徐詠之，是龍虎山開革出來的弟子，你要帶他走，你總得有個理由吧。

　　徐詠之這時說：“趙將軍，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今天我大限已到，請你帶走我的這個小兄弟阿守……”

　　趙匡胤走近徐詠之。

　　“小兄弟，俺喜歡你，俺老趙看中你這樣的漢子，今天老趙就護(hù)著你了，哪個龜孫敢留下你，我就揍他！”

　　孫一進(jìn)趕緊捂住耳朵：“哎呀，大人不要口出這種粗鄙之語，粗鄙之語啊?！?p>　　周卓成不敢打趙匡胤，但是他看看手里的弩。

　　射徐詠之一箭，給他一個死的好了。

　　他調(diào)勻了呼吸，突然瞄準(zhǔn)了徐詠之，扣動了弩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