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扇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纏綿于人周身大穴,讓人躲都躲不掉。
少年被逼得左支右絀,一柄長劍憋憋屈屈地欲伸不伸,要出不出,急得人滿頭大汗,一個不察,那柄紙扇“呦”的一下打開,向少年的脖頸掃去。
旁邊一人淡聲道:“邪卿,點到為止,那是你親兒子,下手輕點兒?!?p> 仔細看來,他和那少年倒有三分相似,眉眼間透著一種清雋,只是少年的臉色實在蒼白,顯得有點氣力不及,多了幾分病態(tài)。
執(zhí)扇的女子“刷”地一聲收了扇子,眼瞼眉梢繃得近乎刻薄,她冷冷道:“說得和不是你兒子似的,這底子太差了,真不隨我?!?p> 曲邪雖然其言不善,還是伸手替兒子拍了拍灰,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確認死不了之后,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散開被一節(jié)細繩綁住的廣袖,優(yōu)哉游哉地邊兒涼快去了。
那少年抹了一把汗,臉更白了,顯得可憐兮兮地,悶悶道:“父親,我是不是很沒用?”
陰汋微微一笑,心里贊同,小子的確沒用,嘴上口是心非地安慰道:“無妨,洵兒,你還小?!?p> 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用年輕這個詞。
陰汋上前兩步,提起了他的手,淡淡道:“陰家劍氏,以不變應萬變,腳下要站穩(wěn),否則什么劍法都是花里胡哨,無可救藥?!?p> 陰洵只覺得整個人都被父親圈在懷里,手中的劍一下子就有了氣勢,過處風聲寒冽如珠,腳下飛快,卻與地面如膠似漆總有相連,長劍一出,如臂使指。
曲邪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放下茶碗,手中紙扇如匕首毒蛇,又纏上人身。
陰洵見那扇面直直朝臉上來,下意識一閉眼就想后退躲開,可身后之人緊緊地攥住他的腕子不讓他退,低聲喝到:“有點出息,睜眼,側身。”
那扇面帶著鋒利的氣流從他身邊堪堪擦了個邊,陰洵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筆墨畫的是一從蘭花。
此時,一擊不成,曲邪順勢合扇回挑——這當媽的也忒狠了,專門兒往人臉上劃。
陰洵膝彎一吃痛,不受控制地飛出一腳,未等落地,曲邪一側身,以扇為劍,又朝他腰眼點去。陰洵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扯線傀儡,另一只腳被人一抓,以一種極為詭譎的角度掃了出去,整個人被強制地蕩了起來,在半空中轉了一個相當不優(yōu)雅的圈。
整個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陰洵腳一軟,跌坐下來,瞬間心魂歸位,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呆滯片刻,才慢了不知多少排地反應過來過來這不是陰府。
可能剛剛一下子起的太猛了,腦袋里昏昏沉沉地,有點轉不過彎兒來。
外面?zhèn)鱽頁搁T聲,傳來一個沉悶的女聲:“小郎君可是醒了?要是齊了就拾掇拾掇,我家小姐等著呢。”
光聽語氣就能看出其中的不服不忿,不情不愿。陰洵一方面寄人籬下不好發(fā)作,另一方面,他本就是好說話的人,不愿與他人計較這些有的沒的。
說實話,這點一點兒都不隨父母,以前在家的時候,曲邪天天罵他爛泥扶不上墻,一點兒都不隨自己。
想到父母,陰洵無聲地笑了笑,很快把自己收拾好了,推門出來,溫聲道:“有勞了?!?p>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女孩兒再心有怨氣,看著這么一張臉,也不由自主地收斂了幾分,脆生生道:“小郎君請吧?!?p> 穿廊過橋兩三折,陰洵逃出生天之后,一度意識模糊,為人所救,安置在此,他心中琢磨到:這從長歌門一路奔出鬼市還不算,莫不是還連滾帶爬地被人攆到江南水鄉(xiāng)來了。
他忍不住問道:“姑娘,敢問,此處?”
那女孩翻了白眼兒,沒好氣兒地答道:“小郎君,你是被撞壞了腦子嗎?這是鼎鼎有名的秦淮凝煙閣,再說了都什么年代了,還叫人姑娘?我是有名字的。”
陰洵也不惱,彬彬有禮道:“可否有幸問姑娘芳名?”
那女孩兒重重地嘆了口氣,眼睛卻難以自制地亮了起來:“都說了,別叫姑娘,聽著和再回樓的頭牌似的,別扭,小娘我賣藝不賣身的,聽好了,我姓召,召旻,日文旻?!?p> 陰洵木頭疙瘩一樣,應了一聲:“哦,旻姑娘。”
召旻:……
她瞪了一眼陰洵,實在是不忍再看下去這人文采風流的一張臉下到底都裝了些什么封建糟粕了。
陰洵則是對她那一句賣藝不賣身,尋思了半天,又加上凝煙閣這個一聽就不大正派的名字,在心里暗暗揣摩著。
這回怕是走錯地方來了,看樣子,竟是個歌舞樂坊。
召旻在一處廂房駐足扣門道:“小姐,您要的人來了?!?p> 得到允許,召旻把人扔了進去,惡狠狠地低聲警告道:“這是這件凝煙閣的主人,郎君最好客氣一點?!?p> 陰洵好在有功夫在身,沒有狼狽的摔在地上,心中糾結,就這么,光天化日之下,私闖女子閨房?真的好嗎?
“郎君請坐?!?p> 女子的聲音清亮悅耳,卻刻意壓低了一些。
陰洵一邊在心中警告自己非禮勿視,一邊忍不住去偷偷打量,那女子被稱為女孩兒或許更為妥當,十五六歲的年紀,眼睛極大,看上去一派天真浪漫之態(tài),眉修柳葉,面若敷粉,一舉一動,頗為得體,到不像是風塵中人,更貼近于鄰家惹人心疼的小妹妹。
那女子臉上掛著淺笑,斟了茶:“郎君如何稱呼?”
陰洵本人還不大確定自身安全,也不知道身后有沒有鍥而不舍追了一路的,只好昧著良心,隨口道:“在下尋音?!?p> 遲疑了片刻,陰洵道:“那日,多謝姑娘出手相救了?!?p> 女子點了點頭,將茶杯推了過去,不以為然:“看音郎的傷勢,那日的事兒怕是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自己既然記不清,又何必掛念于心?不過舉手之勞?!?p> 茶香撲鼻,又帶著一種尋常難見的寒氣,陰洵咋了兩口,放下茶杯:“姑娘是?”
女子不甚在意地揮揮手,“一介優(yōu)伶,唐月?!?p> 陰洵遲疑了一下:“唐姑娘不問再下來歷,就敢就我回來,調養(yǎng)數日不算,還要請我喝茶?”
唐月哈哈笑道:“音郎愿意說的話,自然洗耳恭聽,不愿說的話,戲子無情,過往之事戲折子里看的還不夠多嗎?硬要拉著生人苦苦糾纏,豈不是沒意思?!?p> 陰洵又喝了一口茶,聞言也笑道:“未想到唐姑娘竟是這般至情至性之人。陰……音某人佩服。”
唐月也低頭抿了一口茶:“話雖這么說,還是得問一句,音郎此來秦淮,是走親戚還是另有安排?”
陰洵道:“姑娘看著差點兒客死他鄉(xiāng)的本子,可像是尋常旅人?”
唐月笑道:“豈不是拖音郎的福,唐月也能成好漢了?”
兩人喝了一會兒茶,唐月忽然問道:“音郎可否會拉琴?”
陰洵遲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七弦斷然是不會的,唯有二胡,略通一二?!?p> 唐月默默地在心里念叨了兩遍,“若沒有地方去,便好生在我這兒拉琴吧?!?p> 陰洵一怔,隨即正色道:“唐姑娘,萍水相逢,您出手相救,陰——音已經是感激不盡,我繼續(xù)留在這兒怕是會給唐姑娘添大麻煩?!?p> 唐月避開了他的眼,開口道:“唐某有個本事,就是看了一個人的背影就能認出這人是美是丑。當時,初見音郎,雖說只看見了背影,我就在心中斷言——這肯定是個美人,果不其然,翻個面,一看臉,郎君上下就寫著俊俏兩個字。”
陰洵心道:這都什么和什么啊,現世的女孩兒都這么不矜持嗎?
從小到大,夸他長得俊的數都數不過來,不知道為什么,聽著唐月說自己是個美人,陰洵心里冒出了一點兒不為人道的情緒。
唐月看出他有話說,擺了擺手,口氣輕松:“還是一句話,戲子無情,唐某自然不會虧待自己。這點音郎還是放心,救你,就必然不會害你。只是為了還個人情。還請音郎不要怪唐某僭越才是?!?p> 她給兩人的杯中添了水,不再言語。
陰洵也陷入了沉思,這個人情,是誰的呢?
豈不是說,父母,長歌門那邊,也許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