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其八

　　年末，河南開始鬧黃腫病。

　　宗室在開封的產(chǎn)業(yè)卻意外地沒有收到影響，除了意料之中的書畫瓷器木器鐵器之外，還收了一批意料之外的硬貨。

　　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著本身質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只因為和名人有關系，方才身價大漲。

　　與此同時，北平市面上也多了許多不該有的東西。

　　就為了這兩批貨，宗室不得不厚著臉皮又請來了大人物一連幾天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單間病房里掌眼。

　　三圣都到場了。

　　原因無他，東陵被盜也有一年半了。孫殿英通過上下打點，在滿北平的輿論下留了一條狗命。

　　按理來說，真假物件都被他們當時收拾干凈了，好巧不巧，又在國民政府的默許下冒出頭來。

　　為了安全和保密起見，掌眼放在了協(xié)和醫(yī)院，陰濁顧玢同時出場，幾乎跟在夜來后面就進了眾人視線。

　　宗室會議很少開在萬國駐兵的前豫王府，畢竟那是個醫(yī)院。

　　沒等他們下定論，富七爺就從里面走出來，然后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忽然覺得外面的土腥氣都比里面消毒水的味兒好聞。

　　至少親切自然。

　　距上次在鬼市會面，他們?nèi)齻€已經(jīng)有近一年沒同臺出現(xiàn)了，一出現(xiàn)，氣氛就有說不出的尷尬。

　　富七爺心氣兒不順，到了家沒回正房，直奔念安居。

　　劉虹見怪不怪地披衣而起，把他迎了進來，“說話冬至就來，七爺也該加幾件衣服?！?p>　　富七爺接過茶杯，先是在手里捂了捂，才咂么出幾分暖意，“紅姐兒，有消息嗎？”

　　劉虹從妝奩里摸出了一張紙，“諾，看吧。這些人，真是。太沒王法了。你知道那天海蘭溪跟我說什么嗎，她說海蘭家的貴人覺得國民政府靠不住，我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們覺得日本人也許更靠得住。”

　　“放屁，忘了東陵就是小矮子挖開的了，忘了本兒的畜牲！”富七爺罵道。

　　劉虹把他按了下來，自己又是一臉咬牙切齒，“他們說，只要能復辟清室，別說是東陵，就是乾陵定陵秦始皇陵，這代價也不算大。這不，海蘭溪的意思，讓我趕緊想辦法，聯(lián)系榮親王和海蘭家在鬼市的兩位。我能說什么，說消息被瞞得死死的，榮親王還不知道身后之事?！?p>　　“媽的也虧了囚夜?jié)捎星粢節(jié)傻囊?guī)矩，這要讓毓佳知道了，非得氣的還陽不可?！?p>　　榮親王還不還陽不好說，劉虹到是被富七爺?shù)幕熨~話氣笑了。

　　富七爺看了看那張紙條，神色又凝重了起來，：“你這消息準確？確定不是新東西？怎么這么多書畫，《韓熙載夜宴圖》《千里江山圖》《祭侄文稿》當我們是棒槌在哄嗎？”

　　劉虹沒怎么解釋，她本人也持懷疑態(tài)度，只道，“給師姐傳過消息了，姐夫會借職務之便核對賬目，告訴易院長的?！?p>　　她所說的師姐正是百花青劉青，如今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首徒陸拾的結發(fā)妻子。膝下一兒一女，都跟了劉姓，兄妹二人從小跟在父親身邊混跡故宮上下，如今也都有十五六了。

　　正事說完，劉虹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七爺，您可都半個月沒回過正屋了，念安居的涼地板就那么舒坦。楓夫人暗里怕是要罵死我了。”

　　富七爺一擺手，“別，紅姐兒，咱別提她成嗎，上次你把我攆回去，我可親耳聽見四兒跟她說，七爺回來了，她就倆字，回吧?！?p>　　劉虹沒接話，這種對話，也經(jīng)常有人跟她提起。

　　“夫人，七爺走了。”

　　“走吧。”

　　“夫人，七爺回來了?！?p>　　“回吧。”

　　“夫人，七爺又去戲樓了?！?p>　　“去吧?！?p>　　“夫人，七爺說夜里不回了要在戲樓過段日子?！?p>　　“……知道了?！?p>　　“夫人，七爺他，把牡丹紅接到念安居了……夫，夫人？”

　　“……嗯……隨他吧?！?p>　　他們是真正的相敬如賓，和普通朋友一樣，交好而疏遠，大半輩子被綁在一起卻形同陌路。

　　劉虹覺得世上真的沒有比楓澈更大度更溫柔的女人了，對富七爺裝出來的沾花惹草不管不問，明以為劉盈是自己和七爺?shù)乃缴?，還愿意收她為徒，比自己這個生母還盡職盡責。

　　“七爺，楓夫人心里肯定是愿意你在身邊的?！眲⒑绫孔毂可嗟匕参康?。

　　富七爺又喝了一杯，“賞杯酒，好久沒見著格格了，成，一會回去看看?！?p>　　劉虹瞪了一眼，“別叫格格，又不是你閨女?！?p>　　富七爺搖頭：“白眼兒狼，給我當閨女不好嗎？而且我聽說，盈兒早改口了，現(xiàn)在叫澈兒額娘，我可不就是她阿瑪。”

　　沉默了一會兒。

　　富七爺意識到失言，只好干了杯酒，訕訕離開。

　　富察家的人都知道，小姐和親娘不和，和楓夫人才像是親母女。

　　府里的燈都熄得差不多了，富七爺從念安居出來，鬼使神差似地在院子里繞圈子。

　　遠遠看見，正屋里的燈也熄了。

　　富七爺一怔，那人和他說過，“妾身喜歡亮著燈，七爺不必理會。”

　　他慢慢地踱了過去。

　　里面只有一個小丫頭拿著油燈守著門口，無聊地搓著手指，“七爺。”

　　富七爺有些尷尬地揉了下眼，“嗯，夫人呢，睡下了？”

　　丫頭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

　　富七爺轉了兩個來回，轉手要走，又折了回來，“我去看看?！?p>　　丫頭“七爺，七爺，夫人真的已經(jīng)睡下了，她身子不好，您別進去擾她，好不容易才睡著的?！?p>　　富七爺輕斥了一聲，“那你喊那么大聲干什么?！?p>　　丫頭的話實在有點欲蓋彌彰，富七爺臉色往里看了一眼，臉色一下子落了下來，奪門而入。

　　黑暗之中并無旖旎，靜的發(fā)瘆。

　　“人呢？”

　　那丫頭嚇傻了，燈一扔，慌張俯首，“格格，格格得了熱病，楓夫人去朝暮殿了。”